賞花宴後,柔則自稱受了驚嚇兼之偶感風寒,連日來閉門不出,謝絕一切探視。
唯有貼身嬤嬤和兩個心腹丫鬟能進出伺候。
而宜修“遵醫囑”靜養了幾日,湯藥飲食無一不精,氣色漸漸養得紅潤起來,比起之前因孕吐和操勞帶來的憔悴,更添了幾分豐腴瑩潤的韻致。
這日清晨,宜修坐在梳妝台前,由着繪春爲她梳理一頭青絲。
“梳個簡單些的髻便可,簪那支王爺前兒賞的珍珠步搖,顯得氣色好些。”宜修輕聲吩咐,聲音帶着剛起時的些許慵懶。
繪春應了聲,手腳麻利地打理着,笑道:“主子這幾日將養得好,臉色白裏透紅的,比那三月桃花還好看呢。”
宜修微微一笑,待梳妝完畢,她看着鏡中儼然一位端莊溫良的親王側福晉形象,這才對侍立一旁的剪秋道:“去前頭書房看看,若王爺下朝回來了,便請王爺過來一趟。就說我身子爽利了些,有件要緊事,想與爺商議。”
剪秋聞言,臉上掠過一絲遲疑,湊近些低聲道:“主子,您這才將養得好了些,何苦立刻就去操心……操心那邊的事?沒得勞神費力。”
宜修抬手,指尖輕輕拂過妝台上那支赤金嵌東珠的如意——那是胤禛賞花宴後賜下給她“壓驚”的。她的指尖冰涼,觸碰到溫潤的東珠,帶來一種奇異的反差。
“傻丫頭,”她唇角彎起一抹莫測的弧度,“正是要爲‘她’的事操心,才要挑我‘剛好些’的時候。若我病懨懨地去說,倒顯得是迫於形勢或是心存怨懟。如今我‘康復’了,主動爲她考量,這份‘心意’,才更顯珍貴,不是麼?”
剪秋恍然,心下對主子的謀算更是佩服:“奴婢明白了,這就去。”
約莫過了半個時辰,胤禛下朝歸來,聽聞宜修有事相商,且身子見好,便來了她的院子。
踏入內室,只見窗明幾淨,空氣中彌漫着淡淡的、安神的蘇合香氣。
宜修穿着一身淡雅的藕荷色常服,未施濃粉,正臨窗坐在暖榻上,手中做着針線。
陽光透過窗櫺,在她身上鍍上一層柔和的光暈,她微低着頭,神情專注而溫柔,手中是一件小巧嬰兒肚兜。
這一幕,安寧而溫馨,瞬間撫平了胤禛在朝堂上帶來的些許疲憊。他神色不由得更緩和了幾分,放輕腳步走過去。
“今日瞧着精神果然大好。”胤禛在她身旁坐下,順手拿起那肚兜細看,針腳細密,圖案吉祥,足見用心。
宜修仿佛才驚覺他到來,忙要放下針線起身,被胤禛抬手按住:“說了多少次,有孕在身,這些虛禮能免則免。”他摩挲着柔軟的布料,“給孩兒的東西,讓繡房去做便是,何必親自動手,仔細傷了眼睛。”
“給孩兒的東西,妾身總想親手做幾件,心裏才踏實。”宜修順勢倚回軟枕,溫柔一笑。
隨即,她臉上的笑意漸漸斂去,染上一抹若有若無的輕愁,纖長的手指無意識地絞着帕子,欲言又止。
“怎麼了?”胤禛敏銳地察覺到她的情緒變化,關切道,“可是身子還有何處不適?或是底下人伺候不用心?”。
宜修連忙搖頭,抬眸望向他,眸子裏盛滿了憂慮,甚至帶着幾分自責:“爺誤會了,底下人都很盡心。妾身……妾身是在憂心……姐姐的事。”
一提到柔則,胤禛眉頭蹙了一下,語氣不自覺淡了些:“她?她怎麼了?可是府中有人敢怠慢她?”
“並非怠慢。”宜修輕輕嘆了口氣,“王爺賞罰分明,府中上下誰敢不盡心?只是……那日賞花宴,姐姐雖是無心之失,但……終究是在衆多宗親福晉、皇子阿哥面前……失了儀態。姐姐心性高潔,最是重顏面,這幾日閉門不出,定是心中難過至極,羞於見人。妾身每每想起,都寢食難安,心中如同壓了塊大石。”
她觀察着胤禛的神色,見他雖未言語,但指節在炕幾上無意識地敲擊着,顯然聽進了心裏,便繼續娓娓道來,聲音柔婉卻字字清晰:“姐姐她……畢竟是未出閣的姑娘家,女兒家的名聲,最是要緊。如今她久居王府,雖說是奉了母親之命,爲了照顧我這有孕的妹妹。但經此一事,外面難免有些風言風語。世人多口雜,三人成虎,若傳出什麼不好的話,長此以往,只怕於姐姐清譽有損,將來……還如何許配良人?父親母親那邊,妾身又該如何交代?妾身實在不忍心,因我之故,誤了姐姐終身。”
這番話,句句在理,字字懇切,全然是一心爲姐姐着想、爲家族顏面考量的模樣,聽不出一絲私心。
胤禛沉默着,面容沉靜,心中卻也在權衡。
他久居朝堂,自然深知人言可畏。
一個未嫁的嫡女,在親王宴會上獻舞已是有些出格,還發生了舞衣破損這樣的意外。
那些宗室福晉們離席時意味深長的笑容,他並非沒有看見。
他原本的打算,是冷處理,等風頭過去,再找個由頭讓柔則回府,日後婚嫁各憑緣分。
“你的意思是?”胤禛看向宜修,目光深邃,想從她臉上看出些什麼。
宜修迎着他的目光,沒有絲毫閃躲。她深吸一口氣,仿佛下定了某種決心,緩緩站起身,走到胤禛面前,鄭重地行了一禮,聲音清晰而堅定,帶着一種舍小我爲大局的決然:“王爺,妾身懇請您,給姐姐一個名分吧。”
此言一出,室內霎時一靜。連侍立在角落的剪秋和繪春都屏住了呼吸。
胤禛着實怔住了,他萬萬沒想到,宜修會主動提出這個請求。
他原以爲,任何女子,尤其是身懷有孕,都不會願意與旁人,更何況是才貌如此出衆、身份又是嫡姐的女子分享丈夫。
這無異於在自己身邊安放一個巨大的威脅。她難道不怕失寵?不怕地位受到挑戰?
“你……”胤禛目光復雜地看着她,帶着審視,“你當真如此想?你可知道,這意味着什麼?”
宜修抬起頭,她努力扯出一抹笑容,那笑容卻比哭更讓人心疼:“妾身知道。妾身與姐姐血脈相連,一同長大。如今見她因一場意外而陷入如此窘境,妾身心如刀絞。若姐姐因此事而蹉跎終身,妾身此生都難以心安。”
她頓了頓,聲音微微哽咽,卻努力維持着平穩:“唯有王爺納了姐姐,給她一個明確的身份,才能從根本上堵住那悠悠衆口,保全烏拉那拉家的顏面和姐姐的將來。這是目前看來,最能兩全其美的法子。妾身……心甘情願。”
她垂下眼簾,輕聲道:“名分高低,妾身不敢妄求,全憑王爺定奪。只要能時常見到姐姐,姐妹相伴,共同侍奉王爺,保得家宅安寧,妾身便心滿意足了。求王爺……成全。”
說完,她保持着行禮的姿勢,一動不動。
殿內一片寂靜,胤禛看着眼前的宜修,震驚、不解、憐惜……種種情緒交織。
他想起她平日裏的溫婉柔順,打理事務的井井有條,如今又爲了家族和姐姐,做出如此“犧牲”,主動請求他納新人。
這份“識大體”、“顧全局”,與他見過的、聽聞過的那些爭風吃醋、手段用盡的婦人格格不入,顯得那般難能可貴。
相比之下,柔則那日的失態和事後的沉寂,顯得那般小家子氣,缺乏擔當。兩相對比,高下立判。
他心中的天平,徹底傾斜了。
沉默了良久,胤禛終於伸出手,穩穩地扶起宜修,觸手只覺她指尖冰涼,更是心生憐惜。
他將她輕輕攬入懷中:“難爲你了……處處想得如此周全。只是……如此一來,確是委屈你了。”
宜修依偎在他胸前,臉埋在他衣襟間,聲音悶悶的,帶着強忍的哽咽:“妾身不委屈。真的……只要王爺好,王府安寧,姐姐安好,烏拉那拉家聲譽無損,妾身便不委屈。”
這一刻,她在胤禛心中的形象,無比高大、賢德。他緊緊摟着她,沉聲道:“好,既然這是你的心意,本王會慎重考慮。你且寬心,好生養胎,一切有本王。”
又溫存安撫了片刻,胤禛才起身離去,說明前頭還有公務要處理。
待胤禛的腳步聲消失在院外,宜修緩緩直起身,臉上的脆弱和委屈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剪秋這才敢上前,低聲道:“主子,您這又是何苦……”
宜修輕輕打斷她:“剪秋,你看那棵樹,要想讓它長得更高更壯,有時候,不是一味地遮擋風雨,而是要適時地,讓它接受一些風雨,甚至……親手爲它引來風雨。只是,這風雨的大小和方向,需得由我來掌控。”
她轉過身:“姐姐不是一直想進來嗎?我親手請她進來。只是這王府的門,進來了,就別想輕易出去。而且,是以我‘施恩’的方式進來。從今往後,她每得一分恩寵,每享一分尊榮,都要記得,是我宜修‘讓’給她的,是我‘求’來的。這份人情債,她這輩子,都還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