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已大亮。
宜修端坐在上首的扶手椅上,一身淡青色常服襯得她因孕期而豐腴的面龐愈發溫潤。她手邊的小幾上放着一盞溫熱的牛乳,並未動用,只是平靜地等待着。
下首右邊,李靜言、齊月賓、呂盈風早坐定。
李靜言顯然精心打扮過,一身桃紅撒花旗裝,珠翠環繞,只是臉上那點不耐煩泄露了她真實情緒。
呂盈風則有些好奇地頻頻望向門口。齊月賓最是沉靜。
李靜言用帕子掩着嘴,聲音不大不小,剛好能讓宜修聽見:“側福晉,這都什麼時辰了?庶福晉莫不是……昨夜‘勞累’過度,起不來了吧?”她刻意加重了“勞累”二字,語氣裏的酸意幾乎能溢出來。
呂盈風輕輕扯了扯她的袖子,示意她別說了。
宜修眼皮都未抬一下,只端起那盞牛乳,輕輕吹了吹,小啜一口,方才淡淡道:“李格格,慎言。姐姐初入府,許是路上有什麼事耽擱了。”
她語氣平和,聽不出絲毫怒氣,反而顯得李靜言有些急躁和小家子氣。
李靜言碰了個軟釘子,撇撇嘴,不再說話,但臉上的不滿更濃了。
又過了約莫半盞茶的功夫,門外終於傳來了腳步聲和丫鬟略顯遲疑的通傳:“庶福晉到——”
瞬間,所有人的目光都齊刷刷地投向門口。
只見柔則扶着貼身嬤嬤的手,嫋嫋娜娜地走了進來。她今日穿了一身極爲打眼的海棠紅繡百蝶穿花旗裝,那顏色鮮豔奪目,與她平日裏偏好的清雅色調截然不同。
發髻正中簪着一支金光璀璨、點翠繁復的赤金步搖,兩側各插一支碧玉簪,耳上墜着同套的珍珠耳璫,華貴非常。
她臉上薄施脂粉,眉眼間帶着一絲若有若無的慵懶與春色,那是初承雨露後難以完全掩飾的風情。她步履從容,甚至帶着點刻意的緩慢。
行至廳中,她並未立刻向宜修行禮,而是先用手輕輕撫了撫鬢角。
“給側福晉請安。”她終於盈盈下拜,聲音柔婉,但那微微揚起的下巴和眼角眉梢的得意,卻與這謙卑的姿態形成了微妙的反差。
“妾身昨夜睡得遲了些,今早起身便覺有些頭暈,梳妝時便多費了些功夫,來得遲了,還請妹妹……哦不,請側福晉勿怪。”
她口中稱着“請勿怪”,語氣裏卻聽不出半分歉意,反而帶着一種“你應當理解”的理所當然。
那一聲刻意叫錯又立刻糾正的“妹妹”,更是充滿了挑釁的意味。
室內一片寂靜。
李靜言的臉色已經黑得能滴出水來,死死盯着柔則頭上那支步搖,恨不得用眼神把它剜下來。
呂盈風張了張嘴,似乎被柔則這身打扮和氣派震住了。
齊月賓終於抬了抬眼,目光在柔則身上停留一瞬,又飛快垂下,無人能窺見她心中所想。
剪秋和繪春站在宜修身後,這庶福晉,未免也太囂張了!侍寢第一日就敢故意遲到,還如此招搖!
所有的壓力,都匯聚到了端坐主位的宜修身上。
然而,宜修的反應卻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她沒有動怒,甚至臉上那抹溫和的淺笑都沒有絲毫變化,她仔細地打量了柔則一番。
“姐姐快請起。”宜修的聲音依舊溫和,“姐姐今日這身打扮,真是明豔照人,連妹妹我看着,都覺得眼前一亮。”她語氣真誠,仿佛真心誇贊。
柔則怔了一下。
宜修不等她反應,便繼續關切地說道:“姐姐說身子不適?可是昨夜未曾休息好?也是,初次侍奉王爺,難免緊張辛苦。”她語氣自然。
“剪秋,”宜修側頭吩咐,“去把我庫裏那支上好的老山參取來,給庶福晉送去,讓她好好補補身子。伺候王爺是頭等要緊的事,萬不能虧空了。”
“是,側福晉。”剪秋立刻領命,聲音響亮。
柔則的臉色微微變了。
宜修這番作態,儼然一副正室關懷、體恤妾室的派頭!她這身精心準備的打扮,刻意遲到的下馬威,仿佛一拳打在了棉花上,不僅沒起到效果,反而顯得自己像個跳梁小醜!
李靜言看到這裏,終於忍不住,陰陽怪氣地開口了:“喲,庶福晉這身子可真真是金貴!才伺候王爺一夜,就需要用老山參來補了?不知道的,還以爲您爲王爺立了多大的功勞呢!”
柔則正憋着一口氣,聞言立刻將矛頭轉向李靜言,下巴微抬,語氣帶着一絲不屑:“李格格此言差矣。王爺體恤,是王爺的恩典。側福晉關懷,是側福晉的仁厚。莫非李格格覺得,王爺的恩典和側福晉的仁厚,都錯了不成?”
她巧妙地把問題拋了回去。
李靜言沒想到她如此牙尖嘴利,一時語塞,臉漲得通紅:“你……你胡說什麼!我何時這麼說了!”
“好了。”宜修適時開口,聲音不大,卻帶着不容置疑的威嚴,瞬間壓下了兩人的爭執。
她目光平靜地看向李靜言:“李格格,姐妹之間,當以和睦爲要。庶福晉初來,你身爲老人,更該多加體諒,豈能口出惡言?”
李靜言氣得渾身發抖,卻不敢反駁,只能死死咬着唇低下頭。
宜修又看向柔則,語氣依舊溫和,卻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敲打:“姐姐也莫要動氣。李格格心直口快,並無惡意。只是姐姐如今身份不同,是王爺的庶福晉,一言一行都代表着王府的顏面。今日請安遲到事小,若傳出去,讓人議論姐姐恃寵而驕,或是我們烏拉那拉家的女兒不懂規矩,那便不好了。姐姐說,是不是這個理?”
她句句在理,字字關切,卻像軟刀子一樣,扎在柔則心上。
先是點明她“庶福晉”的身份,再提醒她“代表王府顏面”,最後更是抬出“烏拉那拉家”的聲譽,讓她連反駁的餘地都沒有。
柔則只覺得一股鬱氣堵在胸口,上不來下不去,臉上的笑容再也維持不住,變得有些僵硬。
她看着宜修那張溫婉平靜的臉,第一次清晰地意識到,這個她一直瞧不上的庶妹,遠比她想象的要難對付得多。
她原本想借着侍寢第一日的風光,給宜修一個下馬威,確立自己在這後院不容忽視的地位。
卻沒想到,宜修根本不接招,反而一番“賢良大度”的做派,將她死死地按在了妾室位置上!
“側福晉……教訓的是,妾身……記住了。”柔則幾乎是咬着牙,才擠出這句話。
“姐姐明白就好。”宜修仿佛沒看到她難看的臉色,滿意地點點頭,轉而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溫和地詢問起齊月賓和呂盈風的日常,又囑咐了幾句秋日飲食注意的事項。
請安結束,衆人心思各異地散去。
柔則回到漱玉軒,再也忍不住,將頭上那支赤金步搖狠狠摜在妝台上。她胸口劇烈起伏,眼中滿是屈辱和憤恨。
“宜修!好你個宜修!”她咬牙切齒,“我們走着瞧!”
而正院中,剪秋一邊替宜修按摩着因久坐而酸脹的腰,一邊佩服地道:“主子,您剛才真是太厲害了!庶福晉那副樣子,奴婢看着都來氣,您三言兩語就把她堵得沒話說!”
“下馬威?”她輕聲自語,帶着一絲嘲諷,“她還嫩了點。真正的較量,不在這一時之氣。讓她繼續得意,繼續張揚吧。”
她輕輕撫摸着高高隆起的腹部,感受着裏面小生命強有力的胎動。
“且讓她再蹦躂幾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