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雪歇了半宿,天剛蒙蒙亮,霍家老宅的角門便被輕輕推開。
青禾抱着裹得像顆紅絨團子的霍秀秀,踩着院外掃得平整的積雪,每一步都走得極緩。
狐裘領口漏出的小腦袋裏,一雙黑琉璃似的眼睛正扒着邊緣亂轉,小嘴巴“咿呀”地哼着,小胖手在暖爐旁撲騰,像是早已急着要去見什麼人。
“小小姐慢些,”青禾笑着拍了拍她的背,聲音柔得能化了雪,“紅府離得近,解小少爺定是等着呢,可別摔着。”
霍秀秀似是聽懂了“解小少爺”四個字,眼睛瞬間亮得像落了星子,小腦袋在狐裘裏蹭來蹭去,鼻尖蹭到絨毛,打了個小小的噴嚏,惹得青禾忍不住笑出了聲。
昨兒從紅府回來,這小丫頭便黏上了解雨臣,夜裏醒了三次,小手都在空中亂抓,嘴裏含糊地嘟囔着“小花哥哥”,直到青禾把一件沾着解雨臣戲服上沉水香的小披風蓋在她身上,才又蜷成小團子安穩睡去。
正廳廊下,霍仙姑倚着朱紅廊柱,指尖夾着一支未點燃的煙,目光落在青禾遠去的背影上。
腦子裏在盤算着解家的近況解九爺走了,沈玉茹撐着解家雖穩,卻常年在外奔波,解雨臣這孩子性子沉、本事強,是九門小輩裏最能扛事的一個。
若能讓秀秀牢牢黏住他,將來霍家縱使有變故,也有個可靠的靠山。或許這“投資”選項未來有大作用。
“當家的,沈夫人派人送了消息,說解家旁系在天津的盤口被人刁難,她已經親自去處理了。”貼身丫鬟端來一碗溫茶,輕聲稟報。
霍仙姑接過茶碗,暖意漫過指尖,眼底掠過一絲贊許,卻轉瞬即逝:“沈玉茹這女子,倒是個能扛事的。解九爺走得早,若不是她撐着,解家那些爛攤子,哪能讓解小少爺安安穩穩在紅府學戲。”
她頓了頓,語氣冷了些,“你讓人把庫房裏那匹雲紋軟緞取出來,讓針線房給解小少爺做幾件練功服,再備些凝神靜氣的藥膏。他練戲總傷着腰,那藥膏管用。”
丫鬟應了聲,轉身要走,卻被霍仙姑叫住:“別說是我吩咐的,就說是青禾看着解小少爺辛苦,隨手備的。”
她霍七娘要的是解雨臣記着秀秀的好,記着霍家的情,而非這份照拂變成沉甸甸的人情,更不想讓解雨臣察覺到她的…
霍仙姑想到內心方才想的既不是霍錦年,也不是霍仙姑,是霍七娘她自己先愣了愣。還活着的這些老家夥除了二爺叫過,也就那人了…
紅府的戲樓裏,天剛亮便飄出了悠揚的戲詞,還夾雜着輕捷的腳步聲。
解雨臣穿着一身月白色的練功服,額頭上沁着細密的汗珠,一手握着戲槍練槍花,一手還要兼顧二爺教的輕功步法,腳點戲台橫梁,身形輕得像片羽毛,轉瞬便掠過半間戲樓,槍尖劃過空氣,發出“呼呼”的聲響,每一個動作都精準利落,沒有半分含糊。
二月紅坐在戲樓的角落裏,手裏拿着一把二胡,閉着眼聽着戲槍舞動的聲響,嘴角噙着淡淡的笑意。
這孩子從五歲來紅府,便從來沒喊過一聲苦。壓腿壓到膝蓋青紫,也只是咬着牙忍着。練輕功摔得胳膊擦傷,夜裏自己抹了藥膏,第二天依舊天不亮便起身練功。
他教他唱戲,教他輕功,教他飛檐走壁,教他下鬥的本事,教他九門的規矩,這孩子總能最快領會,甚至青出於藍。再過些年就可以透露關於“它”的事了。思及至此,二月紅的笑意便淡了幾分。
只是這孩子性子太沉,心裏裝着解家,裝着戲,裝着母親的期望,卻唯獨沒裝過自己,連笑的時候,眼底都藏着一絲化不開的疲憊。
“停。”二月紅忽然開口,二胡聲戛然而止。
解雨臣停下動作,收了戲槍,穩穩落在地上,微微喘着氣,額頭上的汗珠順着臉頰滑落,滴在練功服上,暈開小小的溼痕。
他看向二月紅,眼神裏帶着幾分詢問。往日裏二爺從不會中途叫停,今日是他哪裏練得不對?
二月紅放下二胡,站起身走到戲台中央,拿起戲槍輕輕撥了撥槍尖:“輕功步法慢了半拍,槍花力道太急,心不靜。”
解雨臣垂着眼,指尖微微蜷縮,低聲道:“弟子知錯,這就再練。”他方才練戲時,腦海裏總浮現出昨日霍秀秀抓着他衣袖笑的模樣,那軟乎乎的觸感,脆生生的笑聲,讓他連握槍的手都鬆了些。
他不允許自己分心,解家還需要他,母親還在爲他奔波,他必須快點變強,強到能撐起解家,強到能爲母親遮風擋雨。
“知錯便改是好,但也要懂得勞逸結合。”二月紅伸手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指尖觸到他單薄的肩膀,眼底掠過一絲心疼。
“沈夫人是個好母親,可她終究太忙,顧不上陪你。霍家那小小姐,性子純良,或許能讓你鬆鬆心。”一個小嬰兒沒有威脅,呵呵,那不就是純良嘛。
在二月紅看來,學戲、學本事是安身立命的根本,可孩子終究是孩子,該有屬於自己的歡喜,該有能讓他卸下防備的人。
他從沒想過,自己教的戲,教的本事,會讓這孩子在性別認知裏陷入迷茫。在他眼裏,戲服是戲服,本事是本事,性別是刻在骨子裏的,哪有分不清的道理。
解雨臣抬起頭,看向二月紅,眼底滿是動容,卻只是輕輕搖了搖頭:“弟子先把本事練好,再談其他。”他不能分心,他必須快點變強。
就在這時,戲樓的門被輕輕推開,一陣寒風裹着淡淡的梅香飄了進來,伴隨着青禾溫柔的聲音:“見過二爺、解小少爺,我們來了。”
解雨臣猛地轉過身,看向門口。青禾抱着霍秀秀走了進來,陽光透過門扉,落在她們身上,像是鍍上了一層金邊。
那個小小的丫頭,裹在厚厚的紅狐裘裏,只露出一張粉雕玉琢的小臉,眉毛細軟得像遠山,眼睛黑亮得像浸在清水裏的黑曜石,鼻子小巧挺直,嘴唇是淡淡的粉色,像剛摘下來的櫻桃。
她看到解雨臣時,眼睛瞬間亮了起來,小嘴巴咧開,露出沒牙的牙齦,發出“咯咯”的笑聲,小胖手在狐裘裏撲騰着,像是要掙出來撲到他懷裏。
解雨臣的心跳猛地一跳,方才練功時的疲憊瞬間消散了大半。
解雨臣快步走下戲台,走到青禾面前,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聲音放得極柔,生怕嚇到懷裏的小丫頭:“青禾奶奶,我來抱她。”
青禾笑着點了點頭,小心翼翼地把霍秀秀遞到他懷裏。解雨臣接過霍秀秀,熟練地托着她的腰和臀部,動作比昨日從容了許多。
解雨臣昨夜回去後,特意對着鏡子練了好幾遍抱孩子的姿勢,生怕今日再弄疼她。懷裏的囡囡像是早就等不及了,一把抓住他的衣領,小腦袋在他懷裏蹭來蹭去,柔軟的胎發蹭過他的脖頸,癢得他忍不住彎了彎嘴角,眼底的冷硬也瞬間軟了下來。
“小花哥哥……”霍秀秀含糊地嘟囔着,聲音軟得像棉花糖,小嘴巴在他懷裏蹭了蹭,鼻尖縈繞着他身上淡淡的沉水香,竟又滿足地眯起了眼睛。
“我在。”解雨臣輕聲應道,低頭看着懷裏的乖囡囡,眼底滿是溫柔,連聲音都放得極輕。
他伸出手,用指腹輕輕碰了碰她的臉頰,軟乎乎的,暖暖的,像剛蒸好的奶糕。他能清晰地感受到懷中的霍秀秀的心跳,輕輕淺淺地傳到他的胸口,和他自己的心跳漸漸重合在一起。
這是一種從未有過的感覺,安穩,溫暖,像是漂泊的船終於找到了停靠的岸。
二月紅坐在一旁,看着眼前的一幕,嘴角的笑意藏都藏不住。
青禾把帶來的點心放在戲台邊的桌子上,笑着道:“解小少爺,這是我們小小姐讓我帶來的桂花糕,說是給你當點心的。還有霍家針線房做的小玩意兒,給小小姐解悶的。”
她一邊說,一邊從食盒裏拿出一個小小的布偶,是一只繡着桂花的小兔子,軟乎乎的,格外可愛。
解雨臣看向桌子上的桂花糕,金黃的色澤,散發着淡淡的香氣,正是他愛吃的口味。他抬頭看向青禾,低聲道:“謝謝青禾奶奶,也謝謝秀秀。”
霍秀秀像是聽懂了,在他懷裏蹭了蹭,小嘴巴動了動,發出“咿呀”的聲響,像是在回應他。
解雨臣抱着霍秀秀,走到戲台邊的椅子上坐下,小心翼翼地把她放在自己腿上,讓她靠着自己的胸膛。
他拿起一塊桂花糕,放在嘴裏抿了抿,甜而不膩的香氣在嘴裏蔓延開來,心裏也跟着甜絲絲的。
他拿起一塊桂花糕,小心翼翼地掰成一小塊,遞到秀秀嘴邊。霍秀秀立刻張開嘴,一口含住,小嘴巴嚼得“吧唧吧唧”響,眼睛卻還一瞬不瞬地看着他,黑亮的眼睛裏滿是依賴。
喂了幾口,解雨臣便不再喂了,怕她吃多了不舒服。他用幹淨的手帕,輕輕擦了擦她的嘴角,動作細致得像是在整理自己的戲服。戲服是戲子的臉面,不能有一點褶皺。
霍秀秀抓着他的手指,用沒牙的牙齦輕輕啃着,小舌尖偶爾蹭過他的指尖,癢得他忍不住笑了起來。
這是解雨臣時隔多年在別人面前笑得這麼開心,沒有僞裝,沒有隱忍,只有純粹的快樂。
陽光透過戲樓的窗櫺,落在他的臉上。他的眉眼生得極精致,眉毛細軟,眼尾微微上挑,像是畫上去的一般。鼻梁挺直,嘴唇是淡淡的粉色,皮膚白皙得近乎透明,此刻笑起來時,眼底像是盛着星光。
青禾站在一旁,看着眼前的一幕,心裏滿是欣慰。她跟着霍仙姑幾十年,見過霍仙姑爲了霍家操碎了心,見過解小少爺在解家的困境裏獨自掙扎,見過當家的年輕時私下裏對着鏡子反復練習招式的疲憊。
她青禾老嬤是霍家的老人了偶爾被指來紅府都是有要事相商。次次見到的解小少爺都是在如當家的年輕那般練功,往常從未見過解小少爺如現在這般鬆快的模樣。看來當家的心思沒白費,當家的算計,不全是壞事。
從臘月到正月,從寒冬到暖春,霍家的人總是會借着各種由頭,帶着霍秀秀去紅府。有時是送點心,有時是送衣物,有時只是單純地想讓兩個孩子見見面。
霍仙姑從不明着撮合,卻總在不經意間創造機會。今日說秀秀想吃紅府的桂花糕,明日說秀秀粘着聽解小少爺教小弟子唱曲,句句都離不開解雨臣,句句都讓秀秀自然而然地黏着他。
解雨臣也漸漸習慣了霍秀秀的存在,習慣了每天都能見到那個小小的丫頭,習慣了她抓着自己的衣袖,習慣了她脆生生的笑聲,習慣了她在自己懷裏熟睡的模樣。
他依舊要每天早起練功,練戲,練輕功,練下鬥的本事。依舊要幫襯母親處理解家的一些小事,依舊要面對外姓家族的刁難。他要漸漸的和徹底的上手,解家權力徹底掌控在他手裏才能夠讓他安心。
只是這份放鬆,只限於霍秀秀面前。每當夜深人靜,只剩他一個人的時候,他便會陷入深深的自我厭惡。
他覺得自己不夠強,沒能快點撐起解家,讓母親還在爲他奔波。他覺得自己不夠好,連二爺教的本事都沒能做到最好。他甚至覺得自己像個累贅,若不是母親和二爺護着,他早已被解家的風雨吞噬。
他會對着鏡子反復練習招式,練到胳膊抬不起來,練到膝蓋青紫,練到渾身是傷,才肯停下。仿佛只有身體的疼痛,才能掩蓋心裏的疲憊和厭惡。
1987年春,京城的梅花開得正盛。解雨臣跟着二月紅學了一段新的戲,是《霸王別姬》裏的虞姬。
那天他穿着一身水紅色的戲服,烏發被挽成一個漂亮的花髻,上面插着幾支墜着珍珠的步搖,臉上描着淡淡的黛眉,點着鮮豔的朱唇,臉頰上塗着淡淡的胭脂,站在戲台上,像是從畫裏走出來的一般。
霍秀秀被青禾抱着,坐在戲台邊的椅子上,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戲台上的解雨臣。她覺得,眼前的小花哥哥真好看,像畫上的仙女一樣,穿着漂亮的紅裙子,戴着亮晶晶的珠子,連走路的姿勢都溫柔極了。
“青禾奶奶,”霍秀秀拉了拉青禾的衣袖,聲音軟乎乎的,“小花哥哥好漂亮,像仙女姐姐。”
青禾愣了一下,隨即笑了起來,輕聲道:“小小姐,那是解小少爺,是哥哥,不是姐姐。奶奶不是跟你說過嗎?解小少爺是男孩,要叫他小花哥哥。”
霍秀秀眨了眨圓溜溜的眼睛,有些困惑地看着青禾:“可是……哥哥怎麼穿紅裙子呀?”在她的認知裏,只有女孩子才會穿漂亮的裙子,才會戴亮晶晶的珠子。
青禾笑着摸了摸她的頭,沒有解釋,只是道:“解小少爺是在學戲呀,穿戲服是爲了把戲演得更好看。你要記住,他是哥哥,要叫他小花哥哥。”
霍秀秀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目光又落回了戲台上的解雨臣身上。她雖然聽話地叫他小花哥哥,可心裏卻依舊覺得,小花哥哥像個姐姐。
他長得那麼好看,聲音那麼溫柔,穿紅裙子的樣子那麼漂亮,怎麼會是哥哥呢?
解雨臣在戲台上唱着戲,目光卻時不時地落在戲台邊的霍秀秀身上。
他看到她睜着圓溜溜的眼睛看着自己,看到她對着自己笑,看到她伸出小手對着自己揮舞,心裏便格外開心。
他唱得更加用心,甩水袖時的動作更加溫柔,輕功步法更加輕盈,眼神裏的情感更加飽滿。他想把最好的樣子,都展現給霍秀秀看。
戲唱完了,解雨臣走下戲台,走到秀秀面前。霍秀秀立刻伸出小手,一把抓住他的衣袖,笑着道:“小花哥哥,你好漂亮!”霍秀秀難得流利的說了一句。
解雨臣愣了一下,隨即笑了起來,伸手輕輕摸了摸她的頭,輕聲道:“謝謝秀秀。你也很漂亮。”
他穿着水紅色的戲服,臉上還帶着戲妝,聲音溫柔得像是春風,看得霍秀秀都看呆了,小嘴巴張得大大的,露出沒牙的牙齦,笑得一臉不值錢。
二月紅走了過來,看着眼前的兩個孩子,笑着道:“雨臣,你今日唱得很好,輕功也進步了不少。看來,有秀秀在,你練戲都更有動力了。”
解雨臣點了點頭,臉上帶着淡淡的笑意。他低頭看向懷裏的霍秀秀,他不知道自己爲什麼這麼喜歡這個囡囡,或許是因爲她的天真爛漫,或許是因爲她沒被浸染過的純良,或許是因她是第一個讓他覺得他自己是被需要、被喜歡的人。
往常對他解雨臣釋放善意的,都是長者,那些人都有更深層的閱歷和沉澱的過去,他不是他們的必需品。
日復一日,霍秀秀漸漸長大了,從牙牙學語說話斷斷續續的小嬰兒,長成了蹣跚學步的小姑娘。
她總是喜歡往紅府跑,總是喜歡跟在解雨臣身後,一口一個“小花哥哥”地叫着,像個小小的跟屁蟲。
解雨臣走到哪裏,她就跟到哪裏,他練功,她就坐在一旁靜靜地看着。他練戲,她就跟着咿咿呀呀地跟着唱。他處理解家的小事,她就坐在他身邊,拿着小本子胡亂畫畫,從不打擾他。
解雨臣也逐漸長開,他的眉眼越來越精致,皮膚越來越白皙,身段越來越纖細。他依舊每天跟着二月紅學戲,學輕功,學飛檐走壁,學下鬥的本事。
依舊經常穿着水紅色的戲服,扮成花旦的樣子,描眉畫眼,塗脂抹粉。
他的戲唱得越來越好了,輕功越來越好了,本事越來越大了,九門裏的人都知道,解九爺的孫子解雨臣,是二月紅的得意門生,是紅府裏最亮眼的“解語花”,是解家未來的希望。
他自己,卻越來越迷茫。他不是分不清自己是男孩還是女孩,而是不清楚男孩和女孩之間的界限。別人說他是男孩,是解家的小少爺,是二月紅的徒弟。
他每天穿着戲服,扮成女人的樣子,聽着別人叫他“解語花”,看着鏡子裏那個嬌俏可愛的自己,他又覺得,男孩和女孩,好像也沒什麼不一樣。
他從沒有過性別上的自厭,只是偶爾會疑惑,爲什麼男孩不能穿紅裙子,不能戴珍珠步搖,不能像女孩一樣溫柔漂亮。
他問過母親沈玉茹,母親只是摸了摸他的頭,輕聲道:“你是男孩,是解家的繼承人。學戲、學本事是爲了讓你有一技之長,是爲了讓你能在九門裏站穩腳跟,不是讓你糾結於這些無關緊要的小事。”
母親總是很忙,說完這句話,便又要忙着處理解家的生意,匆匆離去,從沒有時間好好跟他聊聊。
他問過二爺,二爺只是笑着道:“戲服是戲服,你是你。你可以扮成虞姬,扮成杜麗娘,但你永遠是解雨臣,是解家的小少爺,是個頂天立地的男孩。”
在二爺看來,這是理所當然的事情,根本不需要糾結。
可他還是不明白。他穿着戲服,站在鏡子前,看着那個描眉畫眼、穿着紅裙的自己,心裏充滿了困惑。
他不知道一個真正的男孩到底該是什麼樣子,不知道自己這樣到底對不對,不知道別人會不會覺得他很奇怪。
只有在見到霍秀秀的時候,他的困惑才會消散一些。那個小小的丫頭,不管他穿什麼衣服,不管他扮成什麼樣子,都會一口一個“小花哥哥”地叫着,都會伸出小手緊緊抓住他的衣袖,都會對着他笑得一臉燦爛。
在她眼裏,他只是她的小花哥哥,不是什麼解家的小少爺,不是什麼“解語花”,只是那個會陪她玩,會給她買糖葫蘆,會保護她的小花哥哥。
1989年,解雨臣11歲,霍秀秀4歲。
這一年的春天,霍家的生意遇到了一點麻煩,霍仙姑需要親自去南方處理,便把秀秀暫時送到了解家暫住。
霍仙姑臨行前,特意找了解雨臣,語氣帶着幾分不易察覺的托付:“解小少爺,秀秀這孩子調皮,這段時間,就麻煩你多照拂了。”
她沒有明說,卻字字都在把秀秀托付給他,讓他下意識地承擔起照顧霍秀秀的責任又或是任務。
解雨臣的母親沈玉茹特意把客房收拾出來,鋪上了柔軟的錦被,擺上了秀秀喜歡的布偶,還讓人每天給她做她愛吃的桂花糕和杏仁酥。
沈玉茹雖然常年在外奔波,她自認爲盡量的在物質條件上沒有忽略過兒子的感受,也格外疼惜秀秀這個小姑娘。
她知道,這個小小的丫頭,是兒子空洞世界裏被填進去唯一的光亮。她太忙了,她不能停下,沒了丈夫後,沒男人的幫襯,不能讓那些外族的人輕視他們孤兒寡母。
別人的幫襯終究是別人的,只有握在手裏才是自己的。
解雨臣是把霍秀秀當成了寶貝,每天練完功,練完戲,處理完解家的小事,第一件事就是去客房找她。
他會陪她玩捉迷藏,會給她講故事,會教她唱簡單的戲詞,會教她一些基礎的輕功步法。當然,只是讓她覺得好玩,從不讓她真的受傷,會在她睡不着的時候,輕輕哼着搖籃曲哄她睡覺。
有一天晚上,霍秀秀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着。她看着窗外的月亮,忽然想起了什麼,拉了解雨臣的衣袖,輕聲道:“小花哥哥,你是男孩還是女孩呀?”
解雨臣的身體僵了一下,臉上的笑容漸漸淡了下去。
他垂着眼,沉默了很久,不是生氣,也不是難過,只是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他知道自己是男孩,可他又覺得,自己好像和別的男孩不一樣,他穿紅裙子,戴珍珠步搖,扮成女孩的樣子,他不知道該怎麼跟這個小小的丫頭解釋。
霍秀秀看着他沉默的樣子,有些困惑地眨了眨眼睛:“奶奶說你是哥哥,是男孩。可是……你穿紅裙子的時候,像姐姐。”
解雨臣依舊沉默着,指尖微微蜷縮,心裏充滿了困惑。
他多想告訴秀秀答案,可是他又怕秀秀覺得他奇怪。解雨臣他自己也解釋不了具體哪些方面男孩子,他對鏡自照時也會認爲自己像俏麗的女孩兒。怕秀秀不再喜歡他,怕秀秀不再叫他“小花哥哥”。
霍秀秀見他不說話,以爲他生氣了,連忙伸出小手,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軟乎乎地安慰道:“小花哥哥,你別生氣。不管你是男孩還是女孩,我都喜歡你,我都叫你小花哥哥。”
解雨臣抬起頭,看向霍秀秀。月光透過窗櫺,落在她的臉上,她的眼睛裏滿是真誠和依賴,沒有一絲嫌棄,沒有一絲異樣。
他的心裏忽然一暖,那些困惑,像是被月光融化了一般,漸漸消散了。
他伸出手,輕輕摸了摸她的頭,輕聲道:“謝謝你,秀秀。”
霍秀秀笑了起來,伸出小手緊緊抱住他的胳膊,把小腦袋靠在他的肩膀上,輕聲道:“小花哥哥,我要和你一起睡覺。”
解雨臣點了點頭,小心翼翼地躺在她身邊,輕輕把她抱在懷裏。霍秀秀靠在他的懷裏,很快便睡着了,小嘴巴還微微張着,發出均勻的呼吸聲。
解雨臣低頭看着懷裏的乖囡囡,好像棉花糖想咬一口。
不管他和別的男孩不一樣,不管他穿什麼衣服,扮成什麼樣子,他都會好好守護着這個小姑娘,絕不會讓她受委屈。
霍秀秀在解家住了一個多月。這一個多月裏,解雨臣每天都陪着她,陪她玩,陪她鬧,陪她看日出日落。他變得越來越開朗,越來越愛笑,不再像以前那樣沉默寡言把自己裹在堅硬的殼裏。
他甚至會在霍秀秀面前,偶爾流露出自己的疲憊,會讓霍秀秀幫他揉一揉酸痛的胳膊,會跟她說一說自己練戲時的趣事,會想該怎麼樣把事情說的更加生動,讓霍秀秀更對他感興趣。
霍仙姑處理完生意回到京城,去解家接秀秀的時候,看到的便是這樣一幕——解雨臣穿着一身月白色的練功服,坐在院子裏的桂花樹下,霍秀秀坐在他的腿上,手裏拿着糖葫蘆,正一點點喂給解雨臣吃。
解雨臣則耐心地等着,偶爾幫秀秀擦一擦嘴角的糖渣,眼底滿是寵溺。陽光透過桂花樹葉的縫隙,落在他們身上。
“奶奶!”霍秀秀看到霍仙姑,立刻從解雨臣懷裏跳下來,快步跑到她身邊,抱住她的腿,像個從畫紙上跳下來的年娃娃。
霍仙姑彎腰抱起秀秀,看向解雨臣,眼底掠過一絲滿意,卻依舊維持着淡淡的語氣:“解子,這段時間,辛苦你了。”
解雨臣站起身,微微欠身,輕聲道:“霍奶奶客氣了,我很喜歡秀秀陪着我。”
霍仙姑笑了笑,抱着霍秀秀轉身要走。霍秀秀卻伸出小手,對着解雨臣揮舞着,大聲道:“小花哥哥,我明天還來找你玩!”
解雨臣點了點頭,臉上帶着淡淡的笑意,輕聲道:“好,我等你。”
看着霍仙姑和霍秀秀遠去的背影,解雨臣的心裏的空洞被填滿了些許。
或許這個小姑娘,已經成爲了他生命裏重要的人。
1990年,解雨臣12歲,霍秀秀5歲,吳邪13歲。
這一年的春節,九門的長輩們約定好在長沙聚會。張大佛爺早已逝,屍體存於十一倉。半截李退位榮養,他與嫂嫂的兒子似乎跟二月紅的子嗣路線相同,被送往了國外。陳皮遠在廣西,有鬥要下未曾前來。
黑背老六早已亡故民國時期就被亂槍打死。齊鐵嘴客死德國,齊家旁系掌權,也無小輩前來。只剩二月紅、吳老狗、霍仙姑、沈玉茹,帶着孩子們小聚在一起。
90年代的長沙年味很濃,大街小巷張燈結彩,家家戶戶都貼上了春聯,掛上了紅燈籠,空氣中彌漫着淡淡的煙火氣和飯菜的香氣。
九門的長輩們聚在堂屋裏,聊着家常,聊着生意,聊着九門的近況,氣氛看似熱鬧,實又各懷心思。
霍仙姑時不時地把話題引到解雨臣身上,誇他年紀輕輕便有本事,誇他對秀秀好,句句都在暗示兩家的關系。
沈玉茹和二月紅看在眼裏,卻只是不動聲色地應着,孩子喜歡很大程度上能夠決定一切。解子喜歡,他們就沒有辦法。
孩子們則聚在院子裏玩耍。吳邪穿着一身藍色的棉襖,長得虎頭虎腦的,性格活潑好動,一會兒追着院子裏的雞跑,一會兒又去逗弄牆角的小貓,精力旺盛得像頭小老虎。
霍秀秀穿着一身紅色的小棉襖,扎着兩個小小的羊角辮,跟在吳邪身後,像個小小的跟屁蟲,吳邪跑哪裏,她就跑哪裏。
解雨臣穿着一身月白色的長衫今日是家庭聚會,他沒穿戲服,身形挺拔,眉眼精致,皮膚白皙,站在院子裏的梅花樹下,安靜地看着院子裏打鬧的兩個孩子,眼底帶着淡淡的笑意。
解雨臣本來要穿紅色的衣服,梳着小辮子。母親臨時回來了,就給把二爺裝扮的換了。
他剛跟着二爺練完輕功,額頭上還帶着細密的汗珠,陽光落在他的臉上,襯得他愈發清俊,像一株迎風生長的寒梅。
“小花哥哥!”霍秀秀看到解雨臣,立刻從吳邪身後跑了過來,伸出小手緊緊抓住他的衣袖,笑着道,“你快來看,吳邪哥哥在追小雞!”
解雨臣笑了笑,伸手輕輕摸了摸她的頭,輕聲道:“慢點跑,別摔着。”他從懷裏掏出一朵剛摘下來的梅花,遞到秀秀面前,“給你,剛摘的,還帶着香呢。”
霍秀秀接過梅花,開心地笑了起來,把梅花別在自己的羊角辮上,蹦蹦跳跳地跑到吳邪面前,炫耀道:“吳邪哥哥,你看,這是小花哥哥給我的梅花!好看嗎?”
吳邪停下腳步,看向解雨臣,眼睛裏滿是驚豔。他覺得,眼前的小花妹妹真好看,比他見過的所有女孩子都要漂亮,皮膚白白的,眼睛大大的,笑起來的時候溫柔極了。秀秀妹妹也好看,只是太小了。
他走到解雨臣面前,撓了撓頭,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道:“小花……小花妹妹,你真好看。等我長大了,我要娶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