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濃稠如墨。
第七病院的走廊在午夜陷入一種深沉的寂靜,但這種寂靜並非空無——它是有質感的,像一層厚重的油脂覆蓋在空氣裏,壓抑着所有尋常的聲響。趙伶平躺在床上,呼吸均勻綿長,仿佛已陷入深眠。
但他的眼睛在黑暗中微微睜開一條縫。
他在等。
觀察室的牆壁在日間看起來只是老舊、有些滲水痕跡的普通牆面。白熾燈下,那些水漬邊緣泛黃,形狀不規則,像是建築年久失修留下的自然印記。護工們經過時不會多看一眼,醫生在記錄表上可能會寫下“房間溼度偏高,建議檢查排水”,僅此而已。
只有趙伶知道,這些水漬是活的。
不,更準確地說,是某種東西通過水漬在“看”。
時間一分一秒地爬過。走廊遠處傳來鍾聲——是病院大廳那台老式掛鍾,每夜十二點會敲響,鍾錘撞擊銅鍾的聲音經過漫長走廊的折射,傳到觀察室時已經變得沉悶而扭曲,像是從水下傳來的。
鐺——
鐺——
鐺……
第十二聲響的餘韻在空氣裏震顫、消散。
就在最後一絲鍾聲徹底消失的瞬間,牆上的水漬開始變化。
趙伶的呼吸沒有改變節奏,但全身的肌肉已經悄然繃緊。他用眼角的餘光觀察着正對床鋪的那面牆——那片最大、形狀最像扭曲人臉的水漬,此刻正以極其緩慢的速度加深顏色。
從淡黃變成暗黃。
從暗黃變成深褐。
顏色變化的同時,水漬的邊緣開始滲出細密的水珠。不是向下流淌,而是沿着牆面水平方向蔓延,像樹根在土壤中伸展般分出無數細微的支岔。這些水珠的移動軌跡違反重力,它們橫向、斜向、甚至向上爬行,在斑駁的牆面上織出一張潮溼的網。
空氣裏的溼度明顯升高。趙伶感到臉上蒙了一層微涼的水汽,鼻腔裏充滿黴菌和潮溼石灰混合的氣味。但在這股氣味之下,那絲陰鬱的檀香氣又出現了,比白天任何時候都要濃烈。
水漬中央,那片最深的褐色區域開始凸起。
不是大幅度的隆起,而是極其細微的、仿佛牆面自己產生了呼吸般的起伏。凸起的部分慢慢塑形——先是兩個對稱的圓弧,像眼窩;然後是一道橫向的裂縫,像嘴巴;最後是鼻梁的輪廓,一個模糊但明確的隆起。
一張臉。
和昨夜一樣的臉,但細節更清晰了些。趙伶甚至能辨認出,這張臉的顴骨偏高,眼窩深陷,嘴唇偏薄——這是一張有具體特征的人臉,不是隨機形成的圖案。
牆裏的東西在“學習”,在學習如何更精確地顯形。
趙伶維持着假寐的狀態,但將一部分意識沉入胸口。金色紋路在他的感知中浮現,像一道發光的烙印嵌在靈魂表層。他沒有調動其中的力量,只是感受它的存在,像握住一把未出鞘的刀。
牆上的臉睜開了“眼睛”。
依舊是兩個深不見底的黑色窟窿,但這一次,窟窿深處似乎有微光在旋轉,像遙遠的旋渦,又像某種生物瞳孔在黑暗中的反光。那張嘴緩緩張開,沒有聲音傳出,但趙伶的腦海直接響起了低語:
“戲……子……”
“看見……你了……”
“別……裝睡……”
趙伶的心跳漏了一拍。這東西知道他在裝睡?是猜的,還是真的能感知到他的意識狀態?
他決定不動。繼續維持均勻的呼吸,連睫毛顫抖的節奏都控制得完美無缺——這是多年登台練就的本事,在聚光燈下扮演屍體時,連胸腔的起伏都要精確計算。
牆上的臉似乎笑了。嘴唇的裂縫向兩側咧開,形成一個誇張的、幾乎裂到耳根的弧度。
“好……演……技……”
低語帶着嘲弄的意味。
“但……這裏……不是……戲台……”
“這裏……是……餐……桌……”
“而你……是……”
話沒說完。
因爲小念的歌聲響起了。
從走廊深處,那稚嫩、破碎、調子古怪的童謠再次飄來,比昨夜更清晰,更用力:
“月兒彎彎掛高樓!
影子悄悄爬床頭!
不要睜眼不要看!
看了它就跟你走!”
每一句都是喊出來的,不是唱,是喊。孩童尖利的聲音刺破午夜的寂靜,像一把生鏽的剪刀撕開厚重的布幔。
牆上的臉瞬間扭曲。
不是憤怒的扭曲,而是痛苦的、仿佛被強光直射般的扭曲。那張嘴張得更大了,但這次不是笑,而是一種無聲的尖叫。黑色窟窿裏的微光瘋狂旋轉,水漬蔓延的速度急劇加快,牆面響起密集的、令人牙酸的“滋滋”聲,像是水在沸騰。
小念的歌聲在繼續,越來越近,她似乎正在走廊裏奔跑:
“跟到哪兒?跟到家!
鑽進你的被窩下!
天亮變成你的臉!
媽媽認不出娃娃——”
“住……口……”
牆裏的低語第一次出現了情緒波動。那是混合着痛苦和暴怒的情緒,像野獸被灼傷時的嘶吼。
“小……蟲……子……”
“住……口……”
小念的歌聲停了一瞬。
趙伶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想沖出去,想看看小念怎麼樣了,但理智死死按住他的身體——現在暴露,一切就前功盡棄了。
然後,他聽到了算盤聲。
不是輕柔的、有節奏的撥動,而是急促的、密集的、近乎狂暴的算珠碰撞聲。咔噠咔噠咔噠咔噠——珠子在木框裏高速撞擊,那聲音帶着某種奇異的韻律,像戰鼓,又像某種古老儀式的節拍。
算盤聲和小念的歌聲混合在一起。
童謠的下一段響起了,這一次,小念的聲音裏多了一種之前沒有的力量,一種近乎神聖的莊嚴:
“若要影子不跟你!
心裏亮盞燈!
燈油是什麼!
是你不忘的名字!
是你不哭的聲音——”
最後兩句是吼出來的。
與此同時,算盤聲達到頂峰,趙伶甚至能想象出周會計雙手在算盤上飛舞的畫面,珠子如暴風雨般撞擊框架。
牆上的臉發出一聲只有精神層面能感知的尖嘯。
那張由水漬構成的面孔徹底崩解了。不是慢慢消散,而是爆炸般的潰散——深褐色的液體向四面八方濺開,在牆面上炸出一大片放射狀的溼痕,然後那些液體像有生命般迅速縮回牆壁內部,滲進磚縫,消失得無影無蹤。
水漬還在,但顏色變回了普通的淡黃,邊緣不再蔓延,也不再凸起。
它又變回了一片普通的水漬。
小念的歌聲停了。
算盤聲也停了。
走廊裏傳來急促的腳步聲,是周會計的聲音,壓得很低:“回去睡覺,小念。夠了。”
“可是周叔叔,它去了那個新哥哥的房間……”小念的聲音帶着哭腔。
“我知道。沒事了,回去吧。”
腳步聲漸漸遠去。
觀察室裏,趙伶慢慢從床上坐起來。他的後背已經完全溼透,冷汗浸透了病號服。他盯着那片水漬,盯着那片剛剛發生過一場無聲戰爭的牆面,大腦飛速運轉。
牆裏的東西怕小念的歌聲。
不,更準確地說,是怕小念歌聲中蘊含的某種“力量”。那種力量在和周會計的算盤聲共振時,會產生強大的驅散效果。
“心裏亮盞燈。燈油是你不忘的名字,是你不哭的聲音。”
趙伶默念着這句歌詞。他現在有些明白了:小念在唱歌時,一定在想着某個“不忘的名字”,維持着“不哭的聲音”。這就是她的“燈油”,是她能驅動這種防護力量的源頭。
而周會計的算盤聲,像是一種增幅器,或者一種引導——將小念的力量精確導向目標。
這對組合,一個孩子,一個會計,在這所瘋人院裏,默默對抗着牆裏的東西。
趙伶下床,赤腳走到牆邊。他伸手觸摸那片水漬,牆面冰涼潮溼,但那種“活物”的感覺已經消失了。他閉上眼,嚐試再次感知牆壁深處的狀態——脈動還在,但微弱了許多,像是受傷的野獸縮回了巢穴深處。
而且,他察覺到一絲新的信息。
在剛才那場交鋒的餘波中,牆裏的東西在潰散前,有一瞬間失去了“屏障”,暴露了更深的本質。趙伶捕捉到了那一閃而過的信息流:那不僅僅是“一張臉”,而是一個龐大意識的一小部分。
就像一個海洋裏的一滴水。
而這“海洋”,盤踞在第七病院的地下。
不,不對。不是“盤踞”,是“扎根”。那東西的根系深入地基,枝蔓貫穿牆體,整座病院建築都是它的“身體”,或者說,是它寄生和改造的宿主。
趙伶睜開眼,低頭看着自己的手。指尖還沾着牆面的一點溼氣,他捻了捻,放在鼻尖聞了聞——除了黴味,還有一絲極淡的、甜膩的腐臭。
像是死了很久的東西,泡在水裏慢慢融化的氣味。
他走到洗手池前,打開水龍頭。老舊的管道發出呻吟,水流先是渾濁的鐵鏽色,然後慢慢變清。趙伶沖洗雙手,打了兩遍肥皂,但那絲腐臭仿佛滲進了皮膚紋理,久久不散。
他抬頭看鏡子。鏡中的自己臉色蒼白,眼眶下有淡淡的陰影,但眼睛依舊明亮——那是屬於清醒者的眼神,不屬於瘋子。
“戲子……”他對着鏡中的自己低語,“你到底卷進了什麼裏?”
父母送他來這裏時,只說第七病院有“屏障”,能隔絕外界對那些古老傳承的追索。他們沒說屏障本身就是活的,沒說屏障裏寄生着渴求“戲子”的東西。
趙伶忽然想起父親臨終前的話,那時父親已經氣若遊絲,卻死死抓着他的手,指甲嵌進他的肉裏:“伶兒,記住……最安全的地方,往往也是最危險的。因爲危險已經在那裏住了太久,久到所有人都忘了它是危險……”
當時他不理解。
現在他有點懂了。
安全,是因爲牆裏的東西在“沉睡”,或者被某種力量約束着。
危險,是因爲一旦這東西“醒來”,或者約束失效,那麼這座看似庇護所的瘋人院,就會變成最華麗的墳墓。
窗外傳來輕微的響動。
趙伶猛地轉頭,看向鐵柵窗外——什麼都沒有,只有夜色中搖曳的樹影。但他確信自己聽到了,那是極其輕微的、指甲刮擦玻璃的聲音。
他走到窗邊,向外望去。
後院空蕩蕩的,雜草叢生,一盞昏黃的路燈在遠處投下微弱的光圈。樹影在風中搖晃,在地上投出張牙舞爪的陰影。
其中一道影子,不太對勁。
趙伶眯起眼睛。那是從一棵老槐樹投下的影子,本該隨着樹枝搖晃而搖曳,但此刻,樹影的一部分“脫離”了——一團獨立的、邊緣模糊的黑暗,貼着地面向主樓方向移動。
它移動的方式不像生物,更像液體:平滑、無聲、無視地形。它流過雜草,雜草的陰影被它吞噬;它流過石板路,石板的紋理在它經過時扭曲一瞬。
它在朝這扇窗戶來。
趙伶後退一步。他胸口的金色紋路開始發燙,不是他主動調動的,是紋路自己對那團影子產生了反應。
牆裏的東西剛被打退,外面的東西就來了?
還是說,這是另一種東西?
影子停在了窗外正下方,緊貼着樓體牆壁。趙伶看不見它了——它就在窗台下方,在他的視野盲區。
寂靜。
然後,那團影子開始“爬牆”。
不是實體生物的攀爬,而是二維影子在三維牆面上的“蔓延”。它像一滴濃墨滴在宣紙上,以窗台爲中心向四周暈染,黑暗所到之處,牆壁的顏色仿佛被抽走,變成純粹的、吸光的黑。
鐵柵窗的柵欄,在內部投下的影子開始拉長、扭曲,像監獄欄杆的影子在某種力量作用下活了過來,變成了一只只細長的手指,向房間內部探來。
趙伶屏住呼吸。他沒有動,因爲他發現一件事:這團影子似乎沒有“看見”他。它的行爲模式更像是在執行某種預設的程序——爬到某個位置,然後停下,開始“滲透”。
影子覆蓋了整扇窗戶。房間陷入徹底的黑暗,連月光都被隔絕。趙伶站在黑暗裏,能感覺到那東西就在窗外,隔着一層玻璃,一層鐵柵,一層薄薄的、脆弱的屏障。
它開始嚐試進來。
不是破窗,不是撬鎖,而是一種更詭異的方式:它在“融入”玻璃。
窗玻璃上,出現了細微的裂紋。不是物理撞擊產生的裂紋,而是玻璃內部分子結構被某種力量侵蝕產生的、蛛網般的黑色紋路。這些紋路在蔓延,在交織,逐漸形成一個圖案——
一只眼睛的圖案。
巨大、豎瞳、邊緣布滿細密觸須狀紋路的眼睛。
趙伶認出了這個圖案。在《戲神卷宗》的某一頁,在描述“不可名狀之邪祟”的插畫裏,就有這樣的眼睛。旁邊的注釋寫着:“此乃‘窺視之眼’,見於深潛者祭祀儀式,能穿牆透壁,窺探生靈魂火。”
深潛者。
小念的童謠裏沒提過這個詞。周會計的記錄裏可能有,但趙伶沒看到。這是全新的信息,來自他家族傳承的記憶。
這團影子,和牆裏的水漬,不是同一種東西。
牆裏的東西是“寄生於建築的古老存在”,而這影子,是“來自深海的窺視者”。
第七病院到底藏着多少秘密?
玻璃上的眼睛圖案完全成形了。豎瞳緩緩轉動,像是在調整焦距,掃描房間內部。趙伶站在原地,調動《戲神卷宗》的力量,但不是攻擊性的——他模擬出一種“空無”的狀態,讓自己在能量層面“隱身”。
這是卷宗裏記載的一種小技巧:扮演“石頭”,扮演“空氣”,扮演“不存在”。
眼睛的掃描從他身上滑過,停頓了一瞬,又繼續移動。它沒發現異常,或者說,它發現了異常但無法定位——趙伶的僞裝起了作用。
掃描持續了大約一分鍾。然後,眼睛圖案開始淡化,玻璃上的黑色紋路像退潮般縮回,重新聚集成那團影子。影子從牆面滑落,落回地面,貼地流回那棵老槐樹下,重新融入樹影,再也分辨不出。
窗外恢復原狀。
月光重新照進房間。
趙伶緩緩吐出一口憋了太久的氣,走到窗邊檢查玻璃——完好無損,那些黑色紋路沒有留下任何物理痕跡,仿佛剛才的一切只是幻覺。
但他知道不是。
他低頭看着自己的手,手心裏全是汗。今夜,他同時遭遇了兩種超自然存在:牆裏的古老寄生者,和窗外的深海窺視者。
而小念和周會計,似乎只知道前者,不知道後者。
或者說,他們還沒來得及知道後者。
趙伶坐回床邊,從枕頭下摸出那支偷偷留下的鉛筆——是昨天周會計記錄時掉落的,他趁人不注意藏了起來。他在床板內側,用極小的字開始記錄:
“第一夜:牆中臉,懼童謠與算盤聲。疑似建築寄生體。
第二夜:同上,但顯形更清晰。新增:窗外影子,形成‘窺視之眼’,疑與‘深潛者’有關。不怕童謠?未知。
共同點:皆對‘戲子’有反應。
疑問:1.兩者關系?2.病院地下有什麼?3.周會計知道多少?4.小念的‘名字’是什麼?”
寫完,他用指甲將字跡刮花,變成無意義的劃痕。不能留下任何可讀的記錄。
做完這些,他躺回床上,看着天花板。
小念的歌聲保護了他,但只針對牆裏的東西。窗外的影子,需要他自己對付。
而對付的方法,《戲神卷宗》裏有,但都需要“唱出來”。一旦唱出來,他的僞裝就破了,周會計會知道,病院其他人會知道,牆裏的東西會知道,窗外的影子也會知道。
他需要一種……無聲的戲。
一種只在心裏唱,卻能調動力量的戲。
趙伶閉上眼睛,開始嚐試。他在腦海裏構建戲台,構建角色,構建唱詞,但不發出任何聲音,連嘴唇都不動。只是想象,只是沉浸在那種“入戲”的狀態裏。
一開始很難。戲曲的力量本就源於“聲”與“形”,無聲無形,如同無源之水。
但漸漸地,當他完全沉浸,當他忘記自己在“演”,當他真正“成爲”那個角色時——胸口金色紋路產生了微弱的共鳴。
很弱,比哼唱時弱十倍,但確實存在。
他找到了方向。
窗外的天色開始泛灰,黎明將至。第七病院度過了又一個看似平靜的夜晚。
而趙伶知道,這座建築深處的黑暗,剛剛開始蘇醒。
他需要更快地學習,更快地掌握。因爲下一次,窗外的影子可能不會只滿足於“窺視”。
下一次,它可能想進來。
而那時,他必須有能力,在無聲中唱出一台足以退敵的大戲。
【第三章完,字數:43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