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期限，轉瞬即至。
這三日裏，鎮遠侯府表面風平浪靜，暗地裏卻波濤暗涌。林氏母女因毒計未能奏效（那送糕點的丫鬟次日便“失足”落井），又忌憚楚瑤如今的名聲與長公主的青睞，暫時按兵不動，但那怨毒的目光，卻如同跗骨之蛆，時刻縈繞在聽雨苑周圍。
楚瑤對此心知肚明，卻無暇他顧。她利用這三日時間，仔細研究了凌王蕭絕的“碧落黃泉”之毒。結合母親林婉清手札上的一些晦澀記載，以及前世對復雜毒素的理解，她大致推演出了幾種可能的解毒思路，但無一不是凶險萬分，需要極其精準的控制和……一點運氣。
同時，她也並未完全相信蕭絕。那支紫紋血參，她仔細檢查過，確是無毒，且藥性純正。但這等示好，背後所求必定不小。今日的王府之行，是機遇，更是險關。
午時將至，楚瑤依舊是一身素雅便裝，未施粉黛，只帶了必要的銀針和一些自己配置的藥劑，便準備出門。
“小姐，您……您真的要去凌王府嗎？”春兒緊張地絞着衣角，“外面都說凌王殿下他……性情暴戾，殺人不眨眼……”
楚瑤拍了拍她的肩膀，語氣平靜：“無妨，我是去治病，不是去赴死。”她頓了頓，眼中閃過一絲銳利，“若我日落前未歸，你便拿着這個，去昭華長公主府求見。”她遞給春兒一枚小小的、刻着“昭”字的玉牌，那是長公主賞賜的信物。
安排好後，楚瑤獨自一人，踏出了侯府側門。門外，一輛沒有任何標識、卻透着肅殺之氣的玄色馬車早已等候多時。車轅上坐着一名面容冷硬的侍衛，正是那日送血參之人。
“楚小姐，請。”侍衛跳下車，聲音依舊毫無波瀾，爲她掀開車簾。
馬車內部裝飾簡潔，卻用料考究，行駛起來極其平穩，幾乎感覺不到顛簸。楚瑤閉目養神，精神力卻高度集中，感知着外界的路線。馬車並未駛向繁華的主街，而是穿行在幾條僻靜的巷道，最終停在一處不起眼的側門前。
側門無聲打開，一名身着灰色布衣、氣息內斂的老者躬身而立：“楚小姐，王爺已等候多時，請隨老奴來。”
踏入凌王府，仿佛進入了另一個世界。與外界的傳聞不同，府內並無奢靡之氣，反而處處透着一種冷硬、簡潔的軍旅風格。亭台樓閣棱角分明，回廊下懸掛的是兵器圖譜而非風雅字畫，巡邏的護衛皆眼神銳利，步伐沉穩，行動間帶着一股肅殺之氣。
然而，在這份冷硬之下，楚瑤敏銳地感知到一種無處不在的壓抑感，仿佛整個王府都被一層無形的陰霾籠罩，而那陰霾的源頭……
老者引着她穿過幾重院落，最終來到一處臨水的書房外。書房四周明裏暗裏守衛森嚴，空氣中彌漫着一股極淡、卻無法忽視的苦澀藥味。
“王爺，楚小姐到了。”老者在門外恭聲稟報。
“進。”裏面傳來一個低沉而略帶沙啞的聲音，正是那日在鬼市中所聞。
楚瑤推門而入。
書房內光線偏暗，窗戶只開了半扇，隱約可見靠窗的紫檀木書案後，坐着一道玄色身影。蕭絕今日未戴面具，但半邊臉隱在陰影之中，只能看到線條冷硬的下頜和緊抿的薄唇。他手中把玩着那個裝着鎮痛丸的小瓷瓶，聽到動靜，緩緩抬起頭。
刹那間，楚瑤對上了那雙眼睛。
深邃如寒夜，銳利如鷹隼，眼底深處似乎壓抑着無盡的痛楚與暴戾，卻又被一種強大的意志力強行束縛着，呈現出一種近乎冷酷的平靜。他的臉色是一種長期被毒素侵蝕的蒼白，但那份與生俱來的尊貴與久居上位的威壓，卻如同實質般彌漫開來，令人窒息。
“見過凌王殿下。”楚瑤微微屈膝，行了一禮，目光平靜地迎上他的審視，沒有絲毫怯懦。
蕭絕沒有說話，只是用那雙深不見底的眸子，一寸寸地打量着她，仿佛要將她從外到裏徹底看透。書房內的空氣仿佛凝固了，壓力陡增。
良久，他才緩緩開口，聲音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與嘲弄：“鬼市一別，楚小姐倒是給了本王一個……不小的驚喜。”他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掃過她，顯然已知曉賞花宴之事。
“機緣巧合，不敢稱驚喜。”楚瑤淡然回應。
“哦？”蕭絕放下瓷瓶，身體微微前傾，陰影從他臉上褪去少許，露出了整張臉。那是一張極其俊美卻帶着病態蒼白的臉，劍眉斜飛入鬢，鼻梁高挺，若非那眉宇間化不開的陰鬱與唇角的青紫之色，堪稱絕世。但此刻，那雙眼睛裏的銳利幾乎化爲實質：“那麼，楚小姐今日前來，是已想好，爲本王解毒，需要何等‘代價’了？”
“代價之事，以後再議。”楚瑤無視他話語中的壓迫感，徑直走到書案前，“殿下若信得過，容臣女先爲您診脈。”
蕭絕盯着她看了片刻，緩緩伸出手腕。
楚瑤指尖搭上他的脈搏，精神力隨之探入。這一探，讓她心中微凜。他體內的情況，比那日在鬼市倉促感知的還要糟糕數倍！“碧落黃泉”的毒素已深入五髒六腑、奇經八脈，與他的內力幾乎完全糾纏在一起，形成了一種詭異的平衡。但這平衡極其脆弱，每一次毒發，都是對這平衡的一次沖擊，消耗着他龐大的生命本源。
更讓她心驚的是，除了這混合奇毒，他體內還有多處陳年暗傷，尤其是心脈附近，一道極其陰寒的掌力殘留，與毒素相互呼應，時刻侵蝕着他的生機。
他能活到現在，簡直是個奇跡！
“如何？”蕭絕的聲音將她從沉思中拉回。
楚瑤收回手，神色凝重：“情況比預想的更復雜。毒素已與殿下內力、精血深度交融，強行拔毒，等同自廢武功，且有性命之危。常規藥物，已難起效。”
蕭絕眼中閃過一絲失望，但更多的是一種早已料到的麻木與譏誚：“所以，連你這‘鬼手’，也束手無策？”他將那日她在鬼市的自稱，略帶玩味地說了出來。
“並非無策。”楚瑤抬眸，眼神清澈而堅定，“只是過程極爲凶險，且需要殿下全力配合。”
“說。”
“第一步，並非解毒，而是‘固本’與‘疏導’。”楚瑤冷靜地分析，“需以金針渡穴之術，輔以特殊藥浴，先穩住您的心脈與丹田，疏導部分淤積的毒性，減輕日常發作的痛苦。同時，需要找到幾味極其罕見的藥材，煉制‘護心丹’，保住您的根本。”
她頓了頓，繼續道：“第二步，待您身體稍穩，再設法將毒素‘剝離’或‘轉化’。此法古籍有載，名爲‘移花接木’，但成功率不足三成，且需承受刮骨剜心之痛。”
“移花接木？”蕭絕眸中精光一閃。
“正是。尋一至陽或至陰之物爲引，將部分毒素強行轉移至其上。但此物難尋，且轉移過程中稍有差池，毒素反噬，神仙難救。”楚瑤語氣平靜，卻字字驚心。
蕭絕沉默了片刻，書房內只剩下兩人清淺的呼吸聲。他看着她，這個年僅十六歲的少女，談及如此凶險的療法，眼中卻沒有絲毫畏懼與猶豫，只有醫者的專注與冷靜。
“你需要什麼？”他最終問道，聲音低沉。
楚瑤取出一張早已寫好的清單，上面羅列了數十種藥材，其中大半都是世間難尋的奇珍，包括那日她提到的至陽之物“赤炎金珀”和至陰之物“九幽冰蓮”。
蕭絕掃了一眼，神色不變，只對門外吩咐道：“墨羽，按單準備。”
“是！”門外傳來那冷硬侍衛的應聲。
“至於代價……”楚瑤看向蕭絕，“在殿下康復之前，我需要凌王府的庇護，以及……信息共享。”
蕭絕挑眉，似乎有些意外她提出的條件：“庇護？信息？”
“不錯。”楚瑤坦然道，“侯府並非淨土，殿下應有所耳聞。我需一個暫時的安身立命之所，避免某些不必要的麻煩。至於信息……”她目光微閃，“我對殿下所中之毒，以及這京城乃至大夏的某些‘暗流’，很感興趣。或許，殿下的敵人，與想害我之人，有所關聯也未可知。”
她這是在表明，她並非單純尋求庇護，更願意成爲一個對等的合作者，甚至……盟友。
蕭絕深邃的眼底掠過一絲極淡的訝異，隨即化爲一種更深沉的探究。他低低地笑了起來，笑聲沙啞而帶着一絲瘋狂的味道：“有趣。楚瑤，你果然……很有趣。”
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帶來強烈的壓迫感，走到楚瑤面前，居高臨下地看着她：“好，本王答應你。在解毒期間，凌王府可爲你提供庇護。至於信息……那要看你的‘價值’，是否值得本王投入。”
他靠得極近，身上那股混合着藥味、冷冽氣息以及一絲若有若無血腥氣的味道撲面而來。他伸出手，指尖幾乎要觸碰到楚瑤的下頜，聲音低沉而危險：“但你要記住，與虎謀皮，要有被虎吞噬的覺悟。若讓本王發現你有任何異心……”
楚瑤不退不避，反而抬起手，指尖一枚細如牛毛的銀針閃爍着寒光，正對着他手腕的穴道，語氣依舊平靜：“殿下也請記住，醫者能救人，亦能……殺人於無形。我的覺悟，從來都不低。”
兩人目光在空中交匯，如同兩柄出鞘的利劍，互不相讓，空氣中仿佛有無形的火花迸濺。
片刻之後，蕭絕率先收回手，發出一聲意味不明的輕笑：“很好。那麼，楚‘大夫’，我們之間的交易，就此成立。”
他坐回位置，恢復了那副慵懶而危險的姿態：“墨羽會安排你在府中的事宜。今日，便先從你所說的‘疏導’開始吧。”
楚瑤收起銀針，點了點頭。她知道，從這一刻起，她與這位瘋批王爺，便被綁在了同一條船上，駛向未知而危險的深海。
就在楚瑤準備爲蕭絕施針之際，書房外突然傳來墨羽急促的稟報聲：
“王爺，宮中急訊！陛下……陛下突發昏厥，太醫束手無策，皇後娘娘命您即刻進宮！”
蕭絕瞳孔驟縮，周身的氣息瞬間變得冰冷而肅殺。
楚瑤心中也是一動。皇帝突發昏厥？在這個敏感的時刻？
她看到蕭絕的目光轉向她，那眼神中充滿了審視與一種孤注一擲的決絕。
“楚瑤，”他第一次直呼她的名字，聲音低沉而緊迫，“你可敢，隨本王入宮一趟？”
宮闈深處，太醫束手無策的帝王急症……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將把她卷入何等巨大的旋渦之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