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在那高聳入雲的五行山下，孫悟空的後頸深深地嵌在堅硬的山岩之中，宛如一只被無情釘在琥珀裏的毒蜂，動彈不得。漫長的五百年歲月裏，雨水如注，源源不斷地在他的耳蝸內積成了深不見底的水潭。
蜈蚣等各類爬蟲，順着他那根威風凜凜卻如今也略顯落魄的金箍棒，肆意地爬進他的鼻孔，肆意侵擾着他。“如來老兒！” 孫悟空憤怒地嘶吼着，每一次的呼喊都仿佛要將這天地震碎。
隨着他的怒吼，頭頂那張 “唵” 字帖，如同被激怒的神靈，滲出滾燙的金汁，金汁滴落在石壁上，發出 “滋滋” 的聲響，仿佛在訴說着對他的懲戒。
正午時分，熾熱的陽光毫無保留地灑在五行山上。突然，五座山峰泛起了一層奇異的青銅光澤。這光澤神秘而深邃，仿佛蘊含着無盡的力量。
原來，這是文殊菩薩的青獅、普賢菩薩的白象、觀音菩薩的金毛犼在地脈深處，悄然啃食着孫悟空那熊熊燃燒的怒火。孫悟空只覺左眼一陣劇痛，那是曾經被老君金剛琢砸中的位置，此刻，他的眼珠竟映出一個頭戴毗盧冠的模糊身影。
“潑猴。” 一個聲音陡然響起，這聲音宛如洪鍾，卻又帶着一種令人膽寒的威嚴，讓五行山上的積雪瞬間蒸發，消失得無影無蹤。
只見普賢菩薩騎着六牙白象，從地下破土而出。白象身姿雄偉，氣勢磅礴，每一步踏出，象足踏過的裂縫裏，便涌出金色的岩漿，岩漿流淌，將周圍的空氣都染成了一片金黃。普賢菩薩目光如炬，緊緊盯着孫悟空，問道：“可知這山爲何壓你不死？”
孫悟空聽聞此言，獠牙咬得咯咯作響，火星四濺，他憤怒地吼道：“禿驢少弄玄虛！有本事放俺老孫......” 然而，他的話還未說完，普賢菩薩的象牙突然如閃電般刺入他的眉心。
刹那間，一股劇痛如洶涌的潮水般襲來，讓孫悟空幾乎昏厥。在這劇痛之中，五百年前大鬧天宮的景象，如熊熊燃燒的業火，洶涌地席卷而來，在他的腦海中不斷浮現：
他仿佛看到了凌霄殿內，血浪翻滾。自己的分身如同瘋狂的野獸，啃食着天兵的心髒，場面血腥而殘忍。金箍棒肆意揮舞，捅破了穹頂，星骸如雨點般漏下，仿佛預示着天庭的末日。
八卦爐內，彌漫着濃濃的怨氣。六丁神火燃燒後的灰燼裏，蜷縮着煉丹童子的亡魂，那亡魂面容痛苦，正用自己的骨灰書寫着《道德經》，似乎在訴說着無盡的冤屈。
蟠桃園中，被他折斷的桃樹枝，流淌出乳白的汁液，汁液落地，竟化作一個個啼哭的嬰兒，仿佛在譴責他的暴行。
“這是你的三昧真火。” 普賢菩薩的聲音再次響起，他的指尖燃起青色的火焰，火焰中，浮現出孫悟空被壓在山下的真實因果。原來，那日他撒尿刻字的五指山，竟是上古佛陀坐化後的五蘊所化。
這一真相，如同一記重錘，狠狠地砸在孫悟空的心頭，讓他心中涌起一陣莫名的震撼與悔恨。
“法界無邊，可容得下俺老孫一泡猴尿？” 孫悟空突然狂笑起來，笑聲中帶着一絲不羈與倔強。他手中的金箍棒，在岩層中劇烈地震顫着，仿佛也在爲他的憤怒而咆哮。
普賢菩薩見狀，白象長鼻輕輕卷起山澗之水。水流在空中迅速凝結，化作《華嚴經》中的偈頌：“心如工畫師，能畫諸世間。” 刹那間，整個五行山仿佛被一股神秘的力量洗禮，變得透明如水晶。
孫悟空驚訝地發現，山體竟是由無數微塵佛國層層壘成，每個微小的砂礫中，都有僧人在虔誠地誦經，那誦經聲仿佛穿越了時空，在他的耳邊回蕩。他還看到，自己的每根猴毛末端，都連接着不同的時空。
在某根毛尖上，坐着正在參禪的玄奘，面容安詳；而另一根猴毛上，正被流沙河的妖怪編織成繩索，充滿了詭異的氣息。更讓他震驚的是，在自己心髒的位置，蜷縮着一只金蟬，蟬的翅翼輕輕震動，其頻率竟與如來的法音產生了奇妙的共振。
“潑猴，你眼中只有凌霄殿，可曾見一粒沙中有十萬獅駝嶺？” 普賢菩薩的聲音再次響起，帶着一絲嚴厲與期許。他的象牙突然化作木魚槌，重重地敲在孫悟空的天靈蓋上。
這一敲，仿佛敲開了孫悟空心中的一扇門，讓他對這個世界有了全新的認識。
那重重的一敲，劇痛瞬間化作一股清泉，流淌在孫悟空的心頭。這一刻，他的火眼金睛第一次看到了真相：壓在自己身上的，並非實實在在的五座山，而是 “色、受、想、行、識” 五蘊，這五蘊如無形的枷鎖，束縛着他的靈魂。
鎖住他咽喉的，也並非那簡單的符咒，而是他大鬧龍宮時，親手扯斷的因果鏈，因果循環，報應不爽。他手中的金箍棒，早已在歲月的侵蝕下鏽成了法杖，頂端鑲着被他打碎的三十三顆佛牙舍利，這些舍利仿佛在默默地訴說着他曾經的罪孽。
“俺老孫... 錯了？” 他的喉頭發出一聲困獸般的嗚咽，聲音中充滿了痛苦與悔恨。他終於意識到，自己曾經的所作所爲，是多麼的荒謬與無知。
普賢菩薩的白象突然仰天長嘯，那嘯聲如同一股強大的聲波，震碎了山體表層的業障。孫悟空定睛一看，只見山底埋着八百羅漢的遺蛻。他們的金身，正被自己的嗔火無情地熔成金液，金液緩緩滲入地脈，滋養着世間萬物。
這一幕，讓孫悟空心中涌起一股深深的敬意與愧疚。
“你看這囚籠 ——” 菩薩輕點岩壁，被孫悟空尿漬腐蝕的 “齊天大聖” 四字，竟奇跡般地長出了曼陀羅花。花朵嬌豔欲滴，散發着迷人的芬芳，仿佛在向他展示着生命的奇跡與美好。
“正是你的菩提道場。” 普賢菩薩的話語，如同一道光照進了孫悟空黑暗的內心，讓他開始重新審視自己的處境與未來。
暮色漸漸降臨，天空被染成了一片橙紅色。孫悟空靜靜地坐在山底，開始背誦《華嚴經》。他的聲音起初有些沙啞，但隨着經文的誦讀，逐漸變得堅定而有力。
每念一句，就有一根猴毛脫落，猴毛在虛空之中，寫下鮮紅的血字：“若人欲了知，三世一切佛...” 他手中的金箍棒，在這一刻徹底化爲經卷，輕輕地纏繞在他的腕間，仿佛在見證着他的轉變。
在最後一縷夕陽的餘暉中，玄奘的身影出現在山腳。他身後跟着一只豬頭人身的怪物，那怪物東張西望，一臉好奇。“師父，這猴子眼裏有東西。”
豬妖指着孫悟空的金睛，驚訝地說道。玄奘走上前，輕輕地撫過岩壁上綻放的曼陀羅花，微笑着說：“那是他剛學會的慈悲。”
山底傳來孫悟空沙啞的嗤笑：“禿驢，還不揭了那破帖子！” 雖然話語中依然帶着幾分不羈，但語氣中卻多了一絲期待與尊重。
遠處，普賢菩薩的白象正將孫悟空蛻下的暴戾之軀拖入地府。那具石化的猴屍掌心，攥着一朵從自己心火中綻放的紅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