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像樹葉從枝頭飄落，一片疊着一片，悄無聲息地堆積成時間的厚度。我不再數太陽落山的次數——那有什麼意義呢？黑夜才是我的白晝，我的世界在月亮升起時才開始呼吸。
探索的範圍像水面的漣漪，一圈圈擴大。起初只是在山洞周圍幾十步的距離，踮着腳觸碰那些會發光的蘑菇；然後是一整片山坡，學會了辨認不同樹木在風中搖晃時的聲音；現在，我已經能在一夜之間跑到很遠很遠的地方，遠到能看見人類村莊的燈火在遠處山谷裏明明滅滅，像大地睜開的、昏昏欲睡的眼睛。
森林是個永遠有驚喜的寶盒。
我發現了一種藤蔓，它的汁液在月光下會泛出銀色的光澤，嚐起來有金屬的味道——不好吃，但很好看。還有會唱歌的石頭，真的，不是比喻：當夜風吹過特定角度的岩縫時，那些石頭發出的聲音像誰在哼一首沒有詞的歌。最有趣的是夜光花，它們只在午夜開放，花瓣像最薄的琉璃，花心是一團柔和的光，吸引着那些翅膀透明的小飛蟲。我把臉湊近花叢，看光暈映在我的瞳孔裏，然後打了個噴嚏——花粉鑽進鼻子有點癢。
動物們是我的朋友，至少我是這麼認爲的。
起初我會殺死它們，像對待第一只鬆鼠那樣。但第三次之後，我蹲在一條小溪邊清洗手上的血跡時，突然覺得很沒意思。那只小鹿——如果那是鹿的話，它比記憶碎片裏的鹿要小，角是晶瑩的藍色——在死前睜大眼睛看着我，眼珠像黑色的玻璃珠。它的血液溫熱甘甜，但它的死亡冷冰冰的。
我想起記憶碎片裏有個詞：“可持續發展”。意思是不要一次用完，要留着下次還能用。多聰明的想法啊！
從那以後，我只取一點點。找到一只熟睡的鳥，輕輕在它翅膀根部咬一個小口子，血液滲出來，像清晨葉片上的露珠。我小心地舔舐，不讓唾液裏的什麼東西（本能告訴我那會讓傷口很難愈合）沾到太多。醒了的小動物會驚慌地撲騰，我就鬆開手，看它跌跌撞撞飛走或跑開。
“下次見到你要等一個月哦。”我會對它的背影小聲說，然後舔舔嘴角，“要好好吃飯，把血養回來。”
不同的血有不同的味道。兔子的血清淡，像山泉水；野豬的血濃稠，帶着森林深處腐殖土的氣息；鳥類的血最特別，輕盈得像會飄起來，帶着它們在高空呼吸過的、更稀薄的空氣的味道。我像在品嚐不同產地的葡萄酒——雖然記憶碎片裏的葡萄酒我並沒真正嚐過，但概念是相通的。
海邊是我另一個遊樂場。
第一次看到海是在一個滿月的夜晚。從森林邊緣鑽出來，面前突然展開一片無邊無際的、晃動着的黑色綢緞，上面撒滿了月亮摔碎後的銀屑。我站在沙灘上，海浪涌上來親吻我的腳趾——冰涼，有細沙隨着退流從趾縫間溜走。
我跑進海裏。水漫過膝蓋、腰、胸口，最後整個人漂浮起來。頭發在水面散開，像一團銀色的水母。我發現自己在水下也能看見東西，雖然沒有陸地上清晰，但魚群的輪廓、海草的搖曳、海底沙地上的紋路都一清二楚。我追着一條發光的魚遊了很久，直到肺開始提醒我需要空氣——原來我還是需要呼吸的，只是比記憶裏的人類能憋更久。
海邊經常會送來禮物。海浪把一些奇奇怪怪的東西推到沙灘上：破裂的木桶、鏽蝕的金屬片、織料精致的布塊（雖然被海水泡得褪了色），還有一次是一整只雕花木盒，裏面裝着些我不認識的工具。這些都是人造的，我敢肯定。它們帶着人類手指觸摸過的痕跡，帶着精心制作的意圖。
這個世界有人類。我一直知道，但現在有了實感。
我看着海水倒映出的自己：銀發貼在蒼白的臉頰，紅眼睛在月光下像兩簇小小的火焰，身體是孩童的輪廓，纖細得不合常理。記憶碎片裏的人類對這種外貌可不會友好。“妖怪”“怪物”“非人之物”——那些詞帶着鋒利的邊緣。
但我很聰明，我知道的。記憶裏有個詞叫“審時度勢”，意思是看清楚情況再行動。我現在的情況是：不能貿然接近人類。我爲此感到驕傲，在原地轉了個圈，濺起一片水花。“伊利斯真聰明！”我對自己說，然後咯咯笑起來。
山洞漸漸變成了一個藏寶洞。
我不再僅僅滿足於活下去。我開始收集：光滑的鵝卵石按顏色排列在岩壁凹陷處；撿到的漂亮羽毛插在裂縫裏；海邊撿來的小玩意——一枚生鏽的銅錢、半把梳子、一個缺口的瓷碗——都鄭重地放在幹燥的角落。最珍貴的是那些從人類休憩處“借”來的東西。
是的，我遇到過在森林過夜的人類。獵戶、旅人、采藥的——我能通過他們留下的痕跡分辨。我會等到他們離開（有時要等一整夜，蜷縮在樹冠裏靜靜觀察），然後像鬆鼠溜進空鳥巢一樣溜進他們的臨時營地。
灰燼還溫着，空氣中殘留着煙火和人類體味混合的氣息。我會翻找他們留下的東西：有時是幾枚錢幣，有時是吃剩的幹糧（我聞了聞，沒嚐），有一次甚至找到了一小塊鏡子碎片，比水窪清晰多了！我對着碎片做了個鬼臉，小心地用手帕（也是撿來的）包好。
最棒的一次是發現了一件被遺棄的外衣。粗布質地，邊角磨破了，但對一直赤身裸體的我來說簡直是寶物。我把它穿在身上，袖子太長，下擺拖到腳踝，但我歡喜得在月光下轉了好幾個圈。布料摩擦皮膚的感覺好奇妙，雖然不如直接感受風那麼自由，但有種被包裹的安全感。
我漸漸摸清了周圍的人類活動規律：東北方的山谷裏有個小村莊，每三天會有商隊沿西邊的小路經過；南邊的海岸偶爾有漁船靠岸；森林深處有獵人的陷阱，要小心避開。
語言是個謎。我聽過人類交談，那些音節嘰嘰喳喳像鳥叫，完全聽不懂。但有些詞反復出現：“稻妻”“雷電”“將軍”——聽起來像地名和人名。這個世界像記憶裏那個叫“日本”的國度嗎？木結構房屋、和服似的服飾、武士的刀——有相似之處，但又不太一樣。樹比記憶裏的更高大，夜晚的天空有兩個月亮（小的那個是淺紫色的，很稀奇），動物也長得奇形怪狀。
直到那個改變一切的夜晚。
我像往常一樣在林間穿梭，腳尖點在樹幹上借力，像一道銀色的影子掠過枝葉。接近一條人類常走的小路時，我聽到了不尋常的聲音——金屬碰撞聲，還有短促的、尖銳的呼喊。
我立刻停下，把自己藏在濃密的樹冠裏，透過葉片縫隙看去。
小路上，四個穿着破舊盔甲的人類正圍着一個單薄的身影。他們的刀在月光下閃着冷光，嘴裏吼着我聽不懂的話。而被圍住的那個人——深紫色的頭發扎成高馬尾，衣袍的質地即使在昏暗光線下也看得出精致——只是靜靜站着。
然後他抬起了手。
火焰憑空出現。
不是篝火那種溫和的橘紅，而是暴烈的、深紫色的火焰，纏繞在他的指尖，然後如活物般撲向那四人。盔甲在火焰中發出哀鳴，人類在慘叫——聲音戛然而止，因爲太快了。幾乎只是一眨眼，四個攻擊者就變成了地上焦黑的輪廓，空氣裏彌漫着肉燒焦的可怕氣味。
我屏住呼吸，連心跳都放慢了（雖然我的心跳本來就比人類慢很多）。這就是人類中的特殊存在嗎？記憶碎片裏好像有……
然後我看到了它。
掛在那人腰間的飾物。橢圓形，紅色，像凝固的火焰，中心有精致的紋路在微微發光。即使隔着一段距離，我也能感覺到它散發出的、與普通物件截然不同的“存在感”。
神之眼。
這個詞從記憶深處蹦出來，帶着一系列連鎖反應：原神、提瓦特、七元素、塵世七執政……那個遊戲！我記憶碎片裏最清晰、最常打撈的那個遊戲世界！
那個人——神之眼的持有者——冷漠地掃了一眼地上的屍體，轉身離去，腳步輕得幾乎沒有聲音。我看着他消失在道路拐彎處，又在樹冠裏等了好久，直到確認他不會返回。
然後我像一片葉子般飄落到地面。
焦臭味很刺鼻，但我更多的是興奮。我蹲在一具屍體旁，小心翼翼地不去碰那些焦黑的部分，翻找起來。衣服大部分燒毀了，但腰間的布袋還在。我打開它：幾枚錢幣、一個水壺、一小包硬邦邦的幹糧，還有——一把短刀！刀鞘是木質的，刀身抽出時閃着寒光。我小心地用指尖碰了碰刀刃，一絲血珠冒出來，很快又愈合了。
我像過節一樣把所有屍體搜刮了一遍。兩件還算完整的上衣（雖然沾了血和灰），三條腰帶，四把刀（長短不一），一堆零碎的小物件：打火石、細繩、寫滿陌生文字的紙片、裝藥粉的小瓶子……
然後我意識到：這些是人類。剛死不久的人類。他們的血液……
本能先於思考。我俯身，在最近的那具屍體頸側找到一塊相對完好的皮膚，尖牙刺入。溫熱的血液涌入口中——和動物不同，更復雜，帶着某種……智慧的味道？不好形容，但確實更醇厚，像陳年的酒對比新釀的果汁。
我挨個品嚐了三具屍體（第四具燒得太焦了）。飽足感蔓延全身，暖洋洋的，甚至讓我的心跳都加快了一些。我能感覺到血液在血管裏奔流，力量在四肢積累。這是喝得最飽的一次。
抬起頭時，東方天際已經泛起一絲魚肚白。我打了個激靈，迅速把所有戰利品打包——用一件較大的上衣當包袱皮，打了個結背在背上。短刀插在撿來的腰帶裏，雖然鬆鬆垮垮。
最後看了一眼這片死亡現場，我轉身沖進森林。
奔跑時，風在耳邊呼嘯，背後的包袱隨着步伐顛簸。我的腦海裏像有一群發光的鳥在盤旋：神之眼！提瓦特！稻妻！原來我在這裏，在這個有元素力、有七國、有天空島和深淵的世界！
一種近乎狂喜的情緒在胸腔膨脹。就像完成了一幅巨大拼圖的最後一塊，整個世界突然有了名字、有了地圖、有了坐標。我不再是一個迷失在陌生森林裏的怪物，我是伊利斯，一個知道自己在哪裏的吸血鬼，在提瓦特大陸的稻妻國，某個臨海的森林裏。
真好啊。
我跳過一條小溪，銀發在身後揚起。樹梢間，天空越來越亮，淡金色的光開始滲透進林間。我加快速度，像一道掠過地面的影子。
山洞就在前方。我沖進洞口，把包袱往地上一扔，然後蜷縮進最深的角落。幾乎是同時，第一縷陽光刺進洞口，在地面投下熾熱的光斑。
我抱着膝蓋，看着那束光，心髒因爲奔跑和興奮還在快速跳動。外面，白晝降臨；裏面，我在黑暗中微笑。
今天收獲真大：知道了世界的名字，得到了新衣服和新刀，還喝得飽飽的。而且——我摸了摸腰間的短刀——我終於有武器了，雖然可能用不上。
黑暗包裹着我，像溫柔的繭。我閉上眼睛，開始期待下一個夜晚。
下一個夜晚，在這個叫做提瓦特的、精彩紛呈的世界裏，我又會發現什麼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