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梨趴在桌子上,正數着木頭紋路發呆。
門被推開,一股濃鬱的肉香味瞬間霸占了整個房間。
是那種實打實的、油脂混合着醬油糖色的味道,對於這個肚子裏沒多少油水的年代來說,簡直是大殺器。
蘇梨的喉嚨不爭氣地動了一下。
陸崢把鋁飯盒放在桌上,“哐當”一聲,聽着分量就不輕。
他又去拿了蘇梨的搪瓷缸,倒了半杯熱水放在旁邊。
“吃吧。”
陸崢拉過椅子重新坐下,這次坐得遠了點,靠在牆邊,雙臂抱在胸前,一副監工的架勢。
蘇梨看着面前的飯盒。
打開蓋子。
熱氣騰騰。
上面鋪着厚厚一層紅燒肉,肥瘦相間,色澤紅亮,顫巍巍的。旁邊還有幾塊晶瑩剔透的酸蘿卜,底下是白得發亮的大米飯。
在這個大家都還在吃粗糧、一個月難得見次葷腥的年代,這一盒飯簡直就是奢侈品。
蘇梨抿了抿唇。
骨氣很重要。
但活着才有骨氣。
她拿起筷子,抬頭看了陸崢一眼,語氣盡量保持矜持:“謝謝。飯票和糧票回頭我算給你。”
陸崢挑了挑眉,沒說話,只是下巴點了點飯盒,示意她趕緊吃。
蘇梨不再矯情,夾起一塊紅燒肉放進嘴裏。
軟糯香甜,入口即化。
久違的油脂香氣在口腔裏爆開,蘇梨差點感動得掉眼淚。原主這身體虧空得太厲害了,每一個細胞都在叫囂着對能量的渴望。
她吃得很快,但並不狼狽。腮幫子鼓鼓的,像只囤食的小倉鼠,一動一動的。
陸崢就這麼靜靜地看着她。
剛才那個渾身帶刺、言辭犀利要離婚的女人,此刻卻因爲一盒紅燒肉露出了這種滿足的表情。
也沒那麼難搞。
他視線落在她拿筷子的手上。手指纖細修長,指甲修剪得圓潤幹淨,根本不像是個幹農活的手。
這雙手,應該握筆,或者彈琴。
陸崢眸色深了深。
蘇梨把最後一口飯咽下去,又喝了兩口熱水,感覺整個人終於活過來了。
她放下筷子,拿出手帕擦了擦嘴,正準備重新拾起剛才的話題,繼續那場被打斷的談判。
“陸團長,飯吃完了,我們可以繼續談……”
“太晚了。”
陸崢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再次籠罩下來。他拿起桌上的空飯盒,動作幹脆利落。
“明天我有早操,你也累了一天,早點休息。”
說完,他根本不給蘇梨開口的機會,轉身走到門口,手搭在門把手上,停頓了一下。
回頭。
那雙深邃的眼睛裏閃過一絲意味深長的光。
“至於離婚的事。”陸崢聲音低沉,帶着一股不容反駁的篤定,“除非我死,或者是你犯了嚴重的錯誤。否則,輕易離不了。”
“砰。”
門關上了。
蘇梨瞪着那扇緊閉的木門,氣得抓起桌上的結婚證,想摔,又忍住了。
這人怎麼這麼霸道!
吃人嘴短。
這紅燒肉,是糖衣炮彈吧?!
門外。
陸崢拎着空飯盒走在走廊上,腳步輕快了不少。
離婚?
想得美。
這麼個嬌滴滴又帶刺的媳婦,要是放跑了,他陸崢兩個字倒過來寫。
……
南部的清晨來得早,還沒到六點,外頭的起床號就“滴滴答答”地吹響了。
蘇梨是被熱醒的。
這裏的溼熱不像北方那種幹爽的暑氣,而是像一層甩不脫的溼棉被,黏糊糊地裹在身上。她睜開眼,伸手在胳膊上摸了一把,指尖全是細汗。
硬板床硌得骨頭疼,一夜沒睡踏實。
蘇梨坐起身,有些煩躁地把粘在脖子上的碎發撥到耳後。低頭一看,白嫩的小臂上多了兩個紅腫的蚊子包,在這就跟雪地裏落了兩滴紅墨水似的,顯眼得很。
“環境惡劣。”
蘇梨在心裏給這次“離婚談判”又加了一個重磅籌碼。
她也沒賴床,起身拎着臉盆去走廊盡頭的水房洗漱。
原主的衣服雖然舊,但蘇梨昨晚睡覺前特意挑了一件白底藍碎花的的確良襯衫。這年頭,的確良是好東西,但這件衣服原主穿了三年,領口都磨毛了。
蘇梨把襯衫下擺塞進黑色的褲腰裏,又把褲腳挽起來兩道,露出一截細瘦白皙的腳踝。袖子也卷到手肘處,原本有些土氣的舊衣服,硬是被她穿出了一種慵懶隨性的味道。
剛推開房門,走廊裏就傳來了說話聲。
“哎,聽說了嗎?陸團長那個鄉下媳婦昨晚到了!”
“早聽說了!小趙去接的人。聽說是個沒見過世面的村姑,家裏窮得叮當響,是爲了陸團長的津貼才死乞白賴嫁過來的。”
說話的是兩個正在掃地的家屬院大嫂,手裏拿着掃帚,湊在一起嗑牙。
“真的假的?陸團長那樣的人尖子,能看上個村姑?”
“那是沒辦法!老一輩定的娃娃親。我聽衛生隊的林護士說,那女的長得又黑又瘦,跟個猴似的,一看就是幹苦力的命。陸團長昨晚黑着臉去食堂打飯,估計是氣得不輕……”
“咔噠。”
門鎖轉動的聲音打斷了兩個女人的嚼舌根。
兩個大嫂下意識地扭頭看過來,嘴裏的話還沒說完,就卡在了喉嚨裏。
蘇梨單手端着那個掉了漆的搪瓷臉盆,另一只手隨意地搭在門框上。清晨的陽光剛好從走廊盡頭的窗戶斜射進來,打在她身上。
皮膚白得像剛剝了殼的雞蛋,透着粉。五官精致得挑不出一絲毛病,尤其是那雙眼睛,剛睡醒還帶着點水汽,眼尾微微上挑,看人時帶着一股子漫不經心的冷淡。
她就那麼靜靜地站在那,也沒說話,卻把這灰撲撲的招待所走廊照得亮堂堂的。
兩個大嫂手裏掃帚都忘了動,眼珠子直勾勾地盯着蘇梨,像是見了鬼。
這就是那個……又黑又瘦的村姑?
這要是村姑,那她們算什麼?地裏的土坷垃?
蘇梨目光淡淡地掃過兩人,視線在那個說她像猴的大嫂臉上停留了一秒,嘴角似笑非笑地勾了一下,然後若無其事地從她們身邊走過,往水房去了。
直到蘇梨的背影消失在拐角,兩個大嫂才猛地回過神來,互相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裏看到了震驚。
“乖乖……這模樣,怕是文工團的台柱子也比不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