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氣好像突然凝固了。
那兩個字落地,房間裏安靜得連外頭知了叫的聲音都聽不見。
陸崢沒動。他甚至連眉毛都沒抬一下,就那麼站在原地,那雙深不見底的黑眸子盯着蘇梨,像是要把她那張精致的小臉盯出一個洞來。
他設想過很多種見面的場景。
或許是哭哭啼啼,抱怨路途遙遠;或許是唯唯諾諾,連頭都不敢抬;又或許是像他那個繼母形容的那樣,是個沒見過世面、一心只想攀高枝的村姑,看見他就兩眼放光。
唯獨沒想過是現在這樣。
眼前的女人,穿着一件洗得發白的藍碎花襯衫,扣子扣得一絲不苟。她明明瘦得風一吹就要倒,坐在那把硬木椅子上,背脊卻挺得筆直。那雙眼睛裏沒有半點討好,也沒有半點畏懼,清清亮亮,全是理智。
上來就要離婚?
有點意思。
陸崢把帽子摘下來,隨手掛在門背後的掛鉤上。他動作不急不緩,甚至還慢條斯理地解開了作訓服領口的第一顆扣子,露出裏面滾動的喉結。
“理由。”
他拉開另一把椅子,大馬金刀地坐在蘇梨對面。兩條大長腿因爲空間狹窄,不得不委屈地敞開,膝蓋差點碰到蘇梨的裙邊。
那股強烈的荷爾蒙氣息瞬間逼近,帶着男人特有的熱度和侵略性。
蘇梨下意識地把腿往回縮了縮,盡量不和他有肢體接觸。
她穩了穩心神,開口道:“理由很簡單。這樁婚事,是你我都無法做主的包辦婚姻。
我們沒有感情基礎,甚至在此之前連面都沒見過。我不了解你,你也不了解我。”
她頓了頓,目光掃過陸崢那張冷硬的臉,“陸團長,你是受過教育的人,應該明白,強扭的瓜不甜。
與其以後在這個偏遠的地方互相折磨,不如趁現在還沒有造成既定事實,早點結束,對大家都好。”
陸崢靠在椅背上,從兜裏摸出一個鐵皮煙盒,剛想拿一支,看了蘇梨一眼,又把煙盒塞了回去。
他的手指在桌面上輕輕叩了兩下,發出沉悶的聲響。
“互相折磨?”陸崢咀嚼着這幾個字,嘴角似乎扯動了一下,帶點嘲諷,“你倒是想得長遠。”
“這是事實。”蘇梨語氣平靜,“我知道這樁婚事是怎麼來的。
當年你爺爺下放,被我爺爺救過一命。爲了報恩,兩家定下了這門親事。
現在是新社會了,不興父債子償那一套。你爲了報恩娶我,大可不必。
報恩的方式有很多種,沒必要搭上兩個人的後半生。”
這番話,說得有理有據,條理清晰。
陸崢看着她,眼裏的驚訝更濃了幾分。
這哪裏是那個連縣城都沒去過幾次的鄉下丫頭?這談吐,這邏輯,比大院裏那些嬌生慣養的大小姐還要強上幾分。
而且……她長得確實很對他胃口。
雖然瘦了點,但骨相極佳。燈光下,那截露在外面的脖頸白得像玉,讓人忍不住想……
陸崢猛地打住念頭,眉頭皺了起來。
他在想什麼亂七八糟的。
“蘇梨同志。”陸崢坐直了身體,原本懶散的姿態收斂了幾分,那股子軍人的壓迫感又回來了,“你的想法,我聽明白了。但是,我有幾點需要糾正你。”
他伸出一根手指,指節粗大,上面帶着常年握槍留下的繭子。
“第一,軍婚受法律保護。結婚報告是經過組織嚴格審批的,不是小孩子過家家,今天領證明天就能離。沒有重大原則性錯誤,組織上不會批準離婚申請。”
蘇梨剛想反駁,陸崢伸出第二根手指。
“第二,既然領了證,你就是我陸崢的合法妻子。
不管是因爲什麼原因結的婚,我陸崢是個軍人,穿上這身皮,就要負責任。
把你一個人扔回去?讓你回村裏被人戳脊梁骨?這種事我做不出來。”
蘇梨皺眉:“我不怕被人說,我有手有腳……”
“第三。”陸崢打斷她,身體微微前傾,那雙鷹一樣的眼睛鎖住她的視線,“你說沒感情。
感情是可以培養的。我不討厭你,這就是基礎。”
蘇梨氣笑了。
這人怎麼油鹽不進?
“陸團長,你不討厭我,但我……”
“咕嚕——”
一聲響亮且悠長的怪叫,突兀地在狹小的房間裏炸響。
蘇梨的話戛然而止。
她那張原本維持着清冷高傲表情的臉,瞬間漲得通紅,一直紅到了耳根子。
她下意識地按住肚子,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
這也太不爭氣了!
早不叫晚不叫,偏偏在談判最關鍵、氣勢最足的時候叫!
陸崢愣了一下。
視線從蘇梨紅透的臉上,下移到她平坦的小腹上。
剛才那一聲,確實挺響。
他抬手看了一眼腕表。晚上八點半。
“小趙沒給你送飯?”陸崢的聲音沉了下來,帶着幾分不悅。
蘇梨尷尬地別過臉,硬撐着那點搖搖欲墜的面子:“我不餓。”
“咕嚕嚕——”
肚子像是專門跟她作對似的,這次叫得更大聲了,還帶了個轉音。
蘇梨絕望地閉上了眼。
毀滅吧。
一聲輕笑從對面傳來。很短,很低沉,像是胸腔震動發出的聲音。
蘇梨猛地睜開眼,瞪過去。
陸崢已經站了起來,臉上那點笑意早就收得幹幹淨淨,又恢復了那副冷面閻王的模樣。但他轉身的時候,蘇梨分明看到他嘴角往上揚了揚。
“等着。”
他丟下兩個字,抓起桌上的帽子扣在頭上,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門沒關嚴,留了一條縫。
蘇梨癱坐在椅子上,懊惱地抓了抓頭發。
剛才營造出來的“獨立女性”的高冷人設,全崩了。
……
陸崢走得很快。
此時食堂的大師傅早就下班了,只剩下幾個幫廚的小戰士在打掃衛生。
“團長?您怎麼來了?”炊事班長正準備鎖門,看見陸崢黑着臉進來,嚇了一跳,“沒吃飯?我這就給您下面條去!”
“不用。”陸崢擺擺手,目光在案板上掃了一圈,“還有什麼吃的?”
“這……”班長撓撓頭,“大鍋菜都沒了。哦對!剛才給首長留的小灶,紅燒肉還剩半份,還有兩個白面饅頭,本來打算明天早上熱熱當早點的……”
“給我裝上。”
陸崢也不客氣,直接拿過旁邊的一個鋁制飯盒遞過去。
班長愣了一下,團長平時最講紀律,從來不搞特殊化,今天這是怎麼了?但他也不敢多問,麻利地把紅燒肉和湯汁澆在熱騰騰的大米飯上,又塞了兩個白饅頭,把飯盒塞得滿滿當當。
“團長,給。”
陸崢接過飯盒,那股子肉香味直往鼻子裏鑽。他想了想,又問:“有鹹菜嗎?脆的那種。”
“有有有!剛醃好的酸蘿卜!”
“來點。”
那丫頭看着嬌氣,估計剛才在車上暈車,吃點酸的開胃。
陸崢拎着飯盒往回走,路過崗亭的時候,看見小趙正在那跟人吹牛。
“哎你們是沒看見,嫂子長得那是真好看!跟畫報上的電影明星似的!就是看着有點冷……”
“趙大勇。”
陰惻惻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小趙嚇得一哆嗦,回頭一看,自家團長正拎着飯盒,一臉“我想練練你”的表情看着他。
“團……團長!”小趙立正敬禮。
“五公裏負重越野,現在,立刻,馬上。”陸崢聲音不大,卻冷得掉冰渣,“跑不完別睡覺。”
“啊?”小趙傻眼了,“爲啥啊團長?”
“接待家屬工作失職,讓嫂子餓肚子。”陸崢冷哼一聲,“還有,以後少在背後議論你嫂子。再去跑五公裏,加起來十公裏。”
小趙欲哭無淚,看着團長遠去的背影,狠狠給了自己嘴巴一下。
叫你多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