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車是在深夜抵達蘇中邊境車站的。
窗外一片漆黑,只有站台上幾盞昏黃的路燈,在濃重的夜色裏劃出孤零零的光圈。列車緩緩停穩,金屬摩擦發出刺耳的銳響,然後陷入一種令人不安的寂靜。
車廂裏原本東倒西歪的旅客們,此刻都醒了過來,或坐直身體,或警惕地望向窗外。空氣裏彌漫着一種壓抑的、等待宣判般的氛圍。鼾聲停了,連孩子的哭鬧都低了下去。
許安然抱緊懷裏的“玩具箱”,挎包放在腳邊,裏面是裹着舊衣服的電機外殼。她沒有睡,一直睜着眼。後頸的刺麻感從列車減速開始就隱隱浮現,此刻變得清晰起來。
危機預警。
她透過結着冰花的車窗,看到站台上有幾個穿着深色制服的身影在走動,手電筒的光柱掃過一扇扇車窗。
“要查車了。”旁邊座位上一個滿臉胡茬、跑過好幾趟的老倒爺壓低聲音說,語氣裏帶着慣常的疲憊和一絲緊張,“這趟不知道嚴不嚴。”
車廂門被從外面拉開,一股凜冽的寒氣涌進來。三個蘇聯邊防警察上了車,兩個年輕些的跟在後面,爲首的是個四十多歲、臉頰瘦削、眼神陰鷙的軍官。他戴着的皮帽檐壓得很低,目光像鷹一樣掃過車廂裏的每一張臉,每一件行李。
“護照!行李票!”他用俄語粗聲喊道,口音很重。
旅客們紛紛拿出證件,有人主動打開行李接受檢查。兩個年輕警察開始挨個查看,動作粗暴,不時把行李裏的東西翻得亂七八糟。
爲首的軍官則背着手,在過道裏緩緩踱步,目光銳利地審視着。
許安然的心髒在胸腔裏沉穩而有力地跳動着,一下,又一下。她盡量讓自己的表情看起來和其他旅客一樣——帶着長途旅行的疲憊和一絲面對檢查時的不安。
軍官的目光掃過她,在她臉上停留了一瞬,然後落在她腳邊的舊挎包和懷裏的紙箱上。
他腳步停了。
“你。”他指向許安然,用俄語說,“箱子裏是什麼?”
許安然站起來,用練習過多次的、帶着點怯生生的語氣回答:“舊玩具,同志。個人收藏。”
“打開。”軍官命令道,語氣不容置疑。
許安然把紙箱放在座位上,解開捆扎的麻繩,掀開箱蓋。裏面亂七八糟的舊玩具暴露在昏黃的車廂燈光下。
軍官走上前,用手電筒照着,彎腰看了看。他用戴着手套的手指,撥開表面的幾個破娃娃,目光落在那個鐵皮火車頭和最大的套娃上。
“拿出來。”他指了指火車頭和套娃。
許安然依言取出。
軍官拿起鐵皮火車頭,在手裏掂了掂,又晃了晃。火車頭很沉,發出沉悶的、內部有東西輕微晃動的聲響。他眼神一凝,又拿起那個最大的套娃,同樣晃了晃,聽到裏面類似的窸窣聲。
周圍幾個倒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了過來,放下手裏的東西,伸頭看着。車廂裏安靜得能聽到暖氣片嘶嘶的漏氣聲。
軍官放下套娃,盯着許安然,眼神變得銳利而懷疑:“玩具?這裏面裝的什麼?”
“就是……舊玩具啊。”許安然臉上適當地露出困惑和一絲慌亂,“可能是裏面有些小零件鬆了……”
“零件?”軍官冷笑一聲,用手電筒光指着火車頭,“這種重量,這種聲響,你告訴我是‘玩具零件’?”他湊近一步,壓低聲音,卻足以讓周圍人聽清,“我看,像是軍用零件吧?小同志,你知不知道,私自攜帶軍用物資出境是什麼罪?”
軍用物資。這個帽子扣得又大又狠。
周圍的倒爺們竊竊私語起來,看許安然的眼神變了。這年頭,沾上“軍用”兩個字,麻煩就大了。
許安然心裏一沉。這不是例行檢查,這是有針對性的刁難。孫二狗的手,果然伸到了邊境。
她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臉上那點慌亂迅速褪去,換上了一副認真的、甚至帶着點技術員較真勁的表情。
“同志,您誤會了。”她聲音不大,但清晰,“這真不是軍用零件。這就是普通的民用電機,拆下來當廢品賣的。我學機械的,喜歡收集這些舊東西當教具。”
“電機?”軍官眯起眼,“什麼電機長這樣?還藏在玩具裏?我看你就是想蒙混過關!”
“是不是蒙混,打開看看就知道了。”許安然說,語氣很平靜,“我可以當着大家的面拆開。如果是軍用電機,我認罰。如果是普通的民用舊電機,您是不是也該給我個說法?”
這話一出,周圍倒爺們的興趣更濃了。有好事的已經開始起哄:“就是!打開看看唄!”“人家小姑娘都敢拆,你怕啥?”
軍官臉色有些難看。他沒想到許安然會這麼硬氣,還要當衆拆解。他接到的“指示”是找借口扣下東西,把人帶下車“詳細調查”,但沒說要當衆驗貨。
可現在騎虎難下。這麼多雙眼睛看着,如果他強行把人帶走,反而顯得心虛。
他咬了咬牙:“行!你拆!要是拆出來有問題,哼!”
許安然點點頭,轉向旁邊座位那個滿臉胡茬的老倒爺:“大哥,借您工具箱裏的螺絲刀用用行嗎?小號的就行。”
老倒爺愣了一下,隨即咧嘴笑了,從座位底下拖出個油膩膩的工具袋,翻出一把小號螺絲刀遞過來:“丫頭,夠膽!給!”
許安然接過螺絲刀,冰涼的金屬觸感讓她更加鎮定。她先拿起那個鐵皮火車頭,找到底部幾顆已經有些鏽蝕的固定螺絲。
車廂裏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她手上。
她動作很穩,不急不躁。螺絲刀對準槽口,用力,旋轉。鏽住的螺絲發出嘎吱的聲響,被她一點點擰鬆、取下。
然後,她小心地撬開火車頭底部的鐵皮蓋板。
露出裏面用油污布包裹着的一團東西。
她一層層揭開油污布,最後,磁鋼和軸承組件露了出來。上面沾着防鏽膏和油污,在燈光下泛着黯淡的金屬光澤,但結構清晰可見。
“大家看,”許安然舉起那組件,轉向周圍的人,“這是普通的永磁電機磁鋼和滾珠軸承。軍用伺服電機用的是特種磁性材料和更高精度的軸承,表面處理、尺寸規格完全不一樣。這個,就是民用設備上常見的類型。”
她又拿起那個最大的套娃,擰開,取出用報紙和碎布包裹的線圈組,展示上面的漆包線:“軍用電機漆包線通常是鍍銀或特種合金,耐高溫高溼。這個就是普通的銅漆包線,絕緣層也是最普通的。”
最後,她甚至把那個裝着小線路板的藥盒也拿了出來,打開,指着上面普通的電子元件:“軍用控制板集成度高,有屏蔽層,元件都是軍規級。這個就是最簡單的民用控制板,可能來自某個舊車床或者傳送帶。”
她的話條理清晰,雖然俄語磕絆,但配合着手勢和實物,意思表達得很明白。最關鍵的是,她展示的東西,看起來確實就是普普通通、甚至有些破舊的民用零件。
周圍的倒爺們大多不懂太深的技術,但“軍用”和“民用”的區別,大概樣子還是能看出來的。有人開始嚷嚷:
“就是些破電機嘛!”
“欺負小姑娘不懂?我看你才不懂!”
“人家說得頭頭是道,明顯是懂行的!”
“趕緊的,查完沒?我們還等着開車呢!”
輿論瞬間倒向許安然。
軍官的臉一陣紅一陣白。他確實不懂技術,上面只交代了要找茬扣下這個中國女孩的東西。他本想用“軍用”嚇唬住她,沒想到踢到了鐵板。
現在東西拆開了,衆目睽睽,就是一堆舊零件。再強行扣人扣貨,別說這些中國倒爺不幹,鬧大了他自己也不好收場。
他狠狠地瞪了許安然一眼,眼神裏滿是怨毒和挫敗。
就在這時,列車外傳來催促的汽笛聲,尖銳地劃破夜空。
站台上的值班員在窗外打着手勢,示意檢查抓緊時間。
軍官咬了咬牙,從牙縫裏擠出一句話:“把東西收起來!這次算你走運!”
說完,他不再看許安然,轉身對兩個手下吼了一句:“走!下一節車廂!”
三個警察匆匆下車,身影很快消失在站台陰影裏。
車廂裏安靜了一瞬,然後爆發出低低的議論和鬆氣的聲音。
許安然默默地把拆開的零件重新包好,塞回玩具裏,蓋好紙箱。手很穩,但指尖在微微顫抖。
剛才那一瞬間的對峙,耗盡了她的力氣。
那個老倒爺收回螺絲刀,拍了拍她的肩膀,豎了下大拇指:“丫頭,行!有膽識,還有手藝!以後跑這條線,有事言語一聲!”
其他幾個倒爺也投來佩服或善意的目光。
許安然勉強笑了笑,點點頭,抱着紙箱坐回座位。
列車再次緩緩啓動,駛離邊境車站,朝着祖國的方向加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