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剛蒙蒙亮,雨停了。
地上積着一灘灘渾濁的水,倒映着灰撲撲的天空。許安然踩着積水往廠裏走,手裏攥着一張昨晚寫好的“軍令狀”。
白紙黑字,字寫得不算好看,但一筆一劃,很用力:
【本人許安然,自願立此軍令狀:一個月內,爲紅星機械廠帶回優於現有機床的設備一台。若做不到,自願離廠,永不回頭。若做到,副廠長趙金寶需當衆道歉,並辭去職務。】
底下籤了名,按了紅手印。印泥是昨晚從王秀英針線筐裏翻出來的,暗紅色,像幹涸的血。
廠門口那塊斑駁的牌子在晨光裏顯得更加破敗。許安然抬頭看了一眼,徑直走進去。
公告欄在辦公樓側面,木頭邊框的玻璃櫥窗,裏頭貼着泛黃的通知、褪色的安全生產標語,還有幾張去年的先進工作者照片。
她掏出事先準備好的漿糊——用面粉調的,黏糊糊的一小罐。擰開蓋子,用刷子在公告欄玻璃上刷了幾道,然後把手裏的紙貼上去,用力抹平。
白紙貼在髒兮兮的玻璃上,格外扎眼。
她剛貼好,身後就傳來腳步聲。
“喲,這麼早?”
許安然回頭,看見周曉梅推着自行車走過來。她穿着件半新的紅格子外套,頭發梳成兩條麻花辮,系着藍色的頭繩。人長得清秀,皮膚白,是廠裏不少小夥子的夢中情人。
她支好自行車,走到公告欄前,歪着頭看那張紙。
看了幾秒,忽然笑出聲。
不是好笑,是那種從鼻腔裏哼出來的、帶着明顯嘲弄的笑。
“許安然。”周曉梅轉過身,抱着胳膊,上下打量她,“技校裏理論課你都沒及格吧?物理考三十二分,機械制圖交白卷——這事兒我可都記得。”
許安然沒說話。
周曉梅往前湊了半步,壓低聲音,可語氣裏的尖刺一點沒少:“你爸是廠長,你就能這麼胡鬧?還去莫斯科買設備?你知道設備長什麼樣嗎?分得清車床銑床嗎?”
她聲音不小,周圍漸漸圍過來幾個早上班的工人。
許安然抬眼看向周曉梅。
集中精神。
視線裏,周曉梅身上浮起一層淡黃色的光暈,光裏夾雜着細碎的灰色斑點。那光不穩定,微微波動,像是……嫉妒?不甘?還有某種急於證明什麼的焦躁。
金手指還能看人?
許安然心裏一動,但沒表現出來。
“我分不分得清,一個月後見分曉。”她聲音平靜。
“一個月?”周曉梅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你拿什麼買?拿你這張臉去換?哦對了,我忘了,你這方面可是有經驗的,勾引男人的本事比學技術的本事強多了!”
這話太毒。
周圍幾個女工跟着竊竊私語,眼神裏滿是鄙夷。
許安然臉色沒變,只是看着周曉梅:“你這麼清楚我的本事,是試過,還是也想試試?”
周曉梅臉騰地紅了:“你——不要臉!”
“我要不要臉,跟你沒關系。”許安然轉向圍觀的人,“軍令狀我立了,白紙黑字貼在這兒。一個月後,設備拉不回來,我滾蛋。各位都是見證。”
人群嗡嗡議論起來。
就在這時,李大山推着輛破自行車路過。他停下腳,往公告欄看了一眼。
許安然注意到他。
這位八級鉗工,廠裏的技術頂梁柱,身上籠罩着一層沉靜的深藍色光暈,像淬過火的鋼,穩定,厚重。光裏沒有雜質,很幹淨。
李大山看了幾秒,眉頭皺得緊緊的。
他什麼也沒說,只是沉沉嘆了口氣,搖搖頭,推着車走了。
那聲嘆息像塊石頭,壓在不少人心裏。
李師傅都不看好,這事兒……懸。
“讓開讓開!都擠這兒幹啥?”
一個流裏流氣的聲音插進來。劉大勇叼着根煙,晃晃悠悠地走過來,頭發抹得油亮,褲腿故意挽起一截,露出廉價的尼龍襪。
他是趙金寶的遠房侄子,在廠裏掛個庫管的名,整天遊手好閒。
他擠到公告欄前,眯着眼看了看,咧開嘴笑了。
“許大妞,玩真的啊?”他轉過身,吐了口煙圈,煙霧噴到許安然臉上,“行,哥佩服你。這樣,一個月後,哥在廠門口等你。你要是真能拉回設備,哥給你磕三個響頭。要是拉不回來——”
他往前湊,壓低聲音,猥瑣地笑:“你就跪着從哥褲襠底下爬過去,讓大夥兒都瞧瞧,咱們許大工程師是怎麼認慫的,咋樣?”
周圍一陣哄笑。
劉大勇身上,浮着一層油膩的暗黃色光暈,光裏混着大片的污濁灰色,讓人看着就不舒服。
許安然盯着他,忽然開口:“劉大勇,三號倉庫東南角那堆‘廢銅’,裏面摻了至少三百斤好黃銅,是你上個月半夜拉出去的吧?賣給誰了?廢品站老張,還是街口打戒指的李瘸子?”
劉大勇臉上的笑容僵住了。
“你、你放屁!”
“是不是放屁,現在去倉庫,把那堆‘廢銅’拉出來過過秤,再查查你上個月的出庫記錄,不就清楚了?”許安然語氣平淡,“哦對了,李瘸子上周打的那批銅戒指,花紋跟廠裏前年報廢那批模具打出來的一模一樣。要不,請派出所的同志去問問?”
劉大勇臉色由紅轉白,又由白轉青。他嘴皮子哆嗦着,想罵人,可看着許安然那雙平靜得可怕的眼睛,話卡在喉嚨裏,一個字都吐不出來。
周圍的笑聲停了。
工人們看劉大勇的眼神變了。
庫房裏手腳不幹淨是常事,可被人當衆戳穿,就是另一回事了。
“都圍在這兒幹什麼?!”
一聲怒喝。
許衛東撥開人群走了進來,臉色鐵青。他顯然已經聽說了這邊的事。
他先是狠狠瞪了劉大勇一眼,然後看向女兒,眼神復雜。
最後,他對着圍觀的人沉聲道:“都不用上班了?該幹什麼幹什麼去!散了!”
廠長積威還在,工人們悻悻散開。
周曉梅哼了一聲,推着自行車走了。
劉大勇灰溜溜地鑽出人群,跑得比兔子還快。
許衛東走到女兒面前,看着她,看了好幾秒。
“回家。”他只說了兩個字,聲音幹澀。
許安然點點頭。
父女倆一前一後走出廠門。沒人說話,只有腳步聲,一重一輕。
回到家,王秀英正在廚房煮粥。看見他們回來,趕緊擦了擦手:“咋這麼早就回來了?吃了沒?粥馬上好……”
許衛東擺擺手,徑直走進裏屋。
王秀英看看丈夫的背影,又看看女兒,不安地搓着圍裙。
許安然跟着走進去。
許衛東坐在床沿,從枕頭底下摸出那個舊鐵皮盒子。打開,裏面是一疊錢。
他拿出來,放在床上。
最大面額是十塊的,只有三張。更多的是五塊、兩塊、一塊,還有毛票。一分、兩分、五分的硬幣,用橡皮筋扎成幾小卷。
錢疊得整整齊齊,邊角都磨毛了,散發着陳舊紙張的氣味。
“家裏所有的錢。”許衛東聲音很低,“五百八十七塊三毛。”
許安然看着那堆錢。
對於這個年代普通工人家庭,這是一筆巨款。許衛東當廠長,一個月工資一百二,不吃不喝也得攢大半年。
可要去莫斯科“買設備”,這點錢,連台像樣的二手機床的零頭都不夠。
王秀英悄悄走進來,站在門口。她看了看丈夫,又看了看女兒,咬着嘴唇,把手腕上的銀鐲子褪了下來。
很輕的一聲,鐲子落在錢堆上。
“這個……也能當點錢。”王秀英聲音發顫,“媽沒什麼值錢東西了……”
她頓了頓,轉身又出去了。過了一會兒,抱着個小鐵盒子回來。
打開,裏面是些零零碎碎:幾顆彩色玻璃扣子,一條褪色的紅頭繩,一枚毛主席像章,還有個小銀鎖——那是許安然小時候戴的,花生米大小,刻着“長命百歲”。
“這些……”王秀英把鐵盒子往女兒面前推了推,“都帶上。萬一……萬一需要打點……”
許安然拿起那個小銀鎖。
冰涼的,很輕。
她握在手心,看向父母。
許衛東低着頭,盯着那堆錢,煙癮犯了似的搓着手指。
王秀英眼圈紅着,卻強忍着沒掉淚。
這個家,真的掏空了。
許安然把銀鎖放回鐵盒,蓋好蓋子。
“這些不用。”她說,聲音很平靜,“錢我帶上。鐲子……我找時間去當了。其他的,媽您收好。”
她只拿了那疊錢,數出五百塊,用舊報紙包好。剩下的八十多塊零錢,推回給許衛東。
“家裏還得開銷。”
許衛東沒動。
王秀英終於忍不住了,眼淚吧嗒掉下來:“安然……要不,算了吧。咱不去莫斯科了,行不?廠子沒了就沒了,咱一家人好好的……”
“媽。”許安然打斷她,“廠子沒了,爸就垮了。這個家,也好不了。”
王秀英噎住了,只是哭。
許衛東猛地抬起頭,看着女兒:“你真要去?”
“真要去。”
“錢不夠。”
“我知道。”
“路上不安全。”
“我知道。”
“你一個姑娘家……”
“爸。”許安然看着他,“我能行。”
許衛東張了張嘴,最終什麼也沒說。他站起來,走到五鬥櫃前,拉開最下面的抽屜,從最裏頭摸出一個小布包。
打開,是那十美元。
還有一張折起來的紙條,上面寫着一串俄文地址和人名,字跡很舊。
“這是當年在蘇聯學習時認識的一個老工長,叫伊萬·彼得羅維奇。”許衛東把紙條和美元一起遞給女兒,“他以前在莫斯科一個機械廠工作,退休了,可能還住在附近。要是……要是實在沒辦法,可以試着去找找他。就說,是許衛東的女兒。”
許安然接過。
紙條泛黃,邊緣毛糙。俄文字母寫得歪歪扭扭,但能看清。
她把紙條和美元小心地放進貼身口袋。
然後,她拿起床上那包錢,和那對銀鐲子,一起裝進舊挎包的夾層裏。
又把那本皺巴巴的《俄語速成》塞進去,還有兩件換洗衣服,一小包王秀英昨晚烙的油餅,十個煮雞蛋,以及——最重要的——那包大白兔奶糖。
糖只剩半斤了,得省着吃。
她拉好拉鏈,背起包。
“爸,媽。”她轉身,看着父母擔憂的臉,輕聲說,“等我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