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辰時,沈知微以“爲太後祈福”爲由,向皇帝請旨前往寒山寺。蕭靖宸看了她一眼,沒有多問,只道:“多帶些侍衛。”
“臣妾想……微服前往。”沈知微垂首,“聲勢浩大,恐擾佛門清淨。”
蕭靖宸沉默片刻,最終點頭:“準。但申時之前必須回來。”
“謝皇上。”
出了織造府,沈知微只帶秋月一人,乘青布小轎往城西寒山寺去。轎子顛簸,她坐在轎中,指尖無意識地摩挲着袖中那枚玉扣——昨夜刺客身上發現的,雕着雲紋的玉扣。
秋月坐在轎外,時不時掀簾看路,小聲嘀咕:“貴人,咱們真要去啊?萬一……”
“既來之,則安之。”沈知微閉上眼,“到了叫我。”
約莫半個時辰,轎子停下。秋月掀簾:“貴人,到了。”
沈知微下轎,抬頭望去。寒山寺依山而建,古木參天,鍾聲悠遠。雖是秋日,香客依舊不少,青煙嫋嫋,梵音陣陣。
她今日扮作富家夫人模樣,着藕荷色對襟襦裙,戴帷帽,面紗垂至胸前。秋月扮作丫鬟,拎着香籃。
兩人隨着香客入寺,在大雄寶殿上了香,捐了香油錢。住持親自接待,聽說她要“靜心祈福”,便引往後山的靜心齋。
靜心齋是座獨立小院,青瓦白牆,竹籬環繞,院中一棵古銀杏樹,葉子金黃,在秋風中簌簌作響。
“夫人請在此歇息。”住持合十,“齋飯稍後會送來。”
“有勞大師。”
住持退下後,沈知微讓秋月在院門口守着,自己走進齋堂。堂內陳設簡樸,一桌一椅一榻,牆上掛着“靜”字條幅,筆力遒勁。
她在桌前坐下,看着桌上的沙漏。細沙緩緩流淌,時間一分一秒過去。
午時將至。
門外傳來腳步聲,很輕,但沉穩。沈知微握緊袖中匕首,看向門口。
門被推開。來人穿着灰色僧袍,戴着鬥笠,看不清面容。他反手關上門,摘下鬥笠。
是個五十餘歲的老者,面容清癯,目光銳利,雖着僧袍,卻無半分出家人的平和之氣。
“瑾貴人。”他開口,聲音低沉,“老朽冒昧了。”
沈知微沒有起身:“閣下是?”
“老朽姓秦,曾是靖王府的幕僚。”老者自報家門,“三年前離開王府,在此出家。”
靖王府。沈知微心頭一緊:“秦先生約本宮前來,所爲何事?”
“爲送一樣東西。”秦先生從懷中取出一本冊子,放在桌上,“這是靖王與江南官員往來的密賬,比明月樓那本……更詳細。”
沈知微沒有去碰:“先生爲何要送這個?”
“因爲老朽的良心,還未完全泯滅。”秦先生苦笑,“三年前,老朽親眼看見靖王派人毒殺劉美人。老朽勸諫,反遭追殺,不得不遁入空門。”
“先生可有證據?”
“有。”秦先生又從袖中取出一封信,“這是靖王寫給蘇州知府的親筆信,命他‘處置’劉美人之父。知府膽小,只敢將人調離,但信留了下來。”
沈知微接過信。信紙已泛黃,但字跡清晰,落款確實是靖王的私印。
“先生爲何現在才拿出來?”
“因爲老朽在等一個人。”秦先生看着她,“一個敢查,且能查到底的人。瑾貴人,你在宮中做的那些事,老朽略有耳聞。你……是那個人。”
沈知微沉默片刻:“先生想要什麼?”
“老朽什麼都不要。”秦先生搖頭,“只求有朝一日真相大白,那些枉死的人能瞑目。還有……請貴人轉告皇上,靖王在宮中,不止一個眼線。”
“是誰?”
“老朽不知具體是誰,但知道……是個女人,位份不低。”秦先生低聲道,“三年前皇後之死,也與靖王有關。”
沈知微手一抖。皇後之死?不是病逝嗎?
“皇後發現了靖王的秘密,被滅口。”秦先生聲音壓得更低,“對外說是急病,實則是……鴆殺。”
“誰下的手?”
“後宮之人。”秦先生看着她,“這也是老朽要提醒貴人的——你身邊的人,未必都可信。”
沈知微想起林晚舟姐姐的死,想起那些莫名病逝的宮人。如果靖王在宮中的眼線位份不低,那會是誰?貴妃?淑妃?還是……更可怕的可能?
“先生今日見我,靖王可知?”
“不知。”秦先生重新戴上鬥笠,“但此地不宜久留。貴人拿了東西,速速離去。記住,回京之前,不要相信任何人。”
他轉身要走,沈知微叫住他:“先生爲何信我?”
秦先生回頭,看了她一眼:“因爲你眼神裏有樣東西,這宮裏的人大多沒有——正氣。”
說完,他推門而去,很快消失在竹林中。
沈知微站在齋堂中,看着桌上的冊子和信,心中五味雜陳。秦先生的話像一把鑰匙,打開了她心中許多疑團,卻又引出了更多謎題。
她將冊子和信貼身收好,走出齋堂。秋月迎上來:“貴人,咱們回去嗎?”
“再等等。”沈知微走到銀杏樹下,“住持說齋飯稍後就到,用了再走。”
她需要時間理清思緒。靖王、皇後、宮中的眼線……這些線索像一張巨大的網,而她正站在網的中心。
齋飯很快送來,簡單的素菜清粥。沈知微勉強用了幾口,便讓秋月收拾。
“貴人,”秋月小聲說,“方才奴婢在院外,看見一個香客鬼鬼祟祟的,一直在往這邊看。”
“長什麼樣?”
“穿着褐色短打,戴着草帽,看不清臉。但奴婢覺得……像是練家子。”
被盯上了。沈知微心中一凜:“走,立刻回去。”
兩人匆匆離開靜心齋,沿着來路往寺外走。經過大雄寶殿時,沈知微忽然停下腳步。
殿中跪着一個熟悉的身影——是蘇婉。她穿着素衣,正虔誠叩拜。
“蘇姑娘?”沈知微走近。
蘇婉回頭,見到是她,忙起身行禮:“瑾貴人。”
“你在此……”
“爲……爲亡母祈福。”蘇婉垂首,“今日是母親忌日。”
沈知微看着她。這個從明月樓出來的琵琶女,身上藏着太多秘密。她忽然想起秦先生的話——靖王在宮中的眼線,是個女人,位份不低。
蘇婉只是樂伎,位份不高。但若她受人指使……
“蘇姑娘,”沈知微忽然問,“你可認識靖王?”
蘇婉渾身一震,手中的佛珠“啪”地掉在地上。
“貴……貴人何出此言?”
“隨口一問。”沈知微彎腰撿起佛珠,遞還給她,“本宮還有事,先走了。”
她轉身離去,留下蘇婉呆立原地。
回程的轎子比來時快了許多。沈知微坐在轎中,回想着蘇婉的反應——她認識靖王,而且很怕提到這個名字。
回到織造府時,剛過未時。沈知微直接去往明德堂求見皇帝。
蕭靖宸正在批閱奏折,見她來了,放下筆:“回來了?寒山寺如何?”
“佛門清淨,確能靜心。”沈知微行禮,“但臣妾……得了一樣東西。”
她取出秦先生給的冊子和信,呈上。
蕭靖宸接過,翻開冊子,臉色漸漸沉下來。待看到那封信時,他猛地將信拍在案上:“好一個靖王!”
“皇上息怒。”
“息怒?”蕭靖宸冷笑,“私通官員,貪墨國庫,謀害宮妃,甚至……弑後。朕的這位好弟弟,真是給了朕太多驚喜。”
沈知微跪地:“臣妾請皇上,早做決斷。”
蕭靖宸看着她:“你覺得朕該如何決斷?”
“靖王若真牽涉皇後之死,便是十惡不赦。”沈知微抬頭,“但此事牽涉太大,需有確鑿證據。秦先生一面之詞,恐難服衆。”
“你倒是謹慎。”蕭靖宸起身,走到窗邊,“三日後,靖王抵蘇州。屆時,朕會親自問他。”
“皇上,靖王在宮中可能有眼線。”
“朕知道。”蕭靖宸轉身,“所以才讓你去寒山寺——若有人盯着你,必會露出馬腳。”
沈知微一愣。原來皇帝讓她去,不僅是允她查案,更是以她爲餌,引蛇出洞。
“那……可有收獲?”
“有。”蕭靖宸走回案前,取出一張紙條,“你在寒山寺時,有三人尾隨。其中兩人是靖王府的暗衛,已被朕的人拿下。還有一人……”
他頓了頓:“是宮裏的。”
沈知微心一沉:“是誰?”
“尚儀局的宮女,名喚翠雲。”蕭靖宸將紙條遞給她,“她奉命監視你的一舉一動。你猜,她的主子是誰?”
沈知微接過紙條,上面寫着:“瑾貴人已見秦,獲密賬。速報。”
字跡娟秀,是女子手筆。
“臣妾……不敢猜。”
“是不敢猜,還是猜到了?”蕭靖宸看着她,“沈知微,這宮裏能調動尚儀局宮女的人,不多。”
貴妃被禁足,淑妃隨駕南巡,賢妃、德妃留守宮中。而能在蘇州遙控指揮的……
“是太後。”沈知微終於說出口。
蕭靖宸沉默。
“皇上早就知道?”她問。
“朕只是懷疑。”蕭靖宸重新坐下,“母後對靖王,太過偏愛。這些年,朕不是沒有察覺,只是……不願深究。”
皇家秘辛,骨肉相殘。沈知微忽然覺得,這九五之尊的龍椅,坐得何其冰冷孤獨。
“那皇上現在……”
“現在該做個了斷了。”蕭靖宸看着她,“沈知微,朕給你一個任務。”
“皇上請吩咐。”
“靖王抵蘇後,朕會設宴款待。宴上,你要想辦法,讓他自己露出馬腳。”
“臣妾……該如何做?”
蕭靖宸從案頭拿起一本奏折:“這是蘇州知府最新的供詞,他承認收受靖王賄賂,爲其遮掩貪墨之事。宴上,朕會讓人‘無意’中泄露此事。屆時,你看靖王的反應。”
“若他慌亂,便是心中有鬼。”
“不止如此。”蕭靖宸目光深邃,“朕要你,親自試探他。”
沈知微心頭一跳:“臣妾愚鈍,請皇上明示。”
“靖王好音律,尤愛琵琶。宴上,朕會讓蘇婉獻藝。你……設法讓靖王點評。”蕭靖宸頓了頓,“若他認識蘇婉,必會露出破綻。”
原來蘇婉也是棋子。皇帝早已布好了局,只等靖王入甕。
“臣妾明白了。”
“還有一事。”蕭靖宸看着她,忽然放輕聲音,“此事凶險,靖王若狗急跳牆,不知會做出什麼。你……要保護好自己。”
這是沈知微第一次聽到皇帝用如此關切的語氣說話。她愣了愣,才道:“臣妾會小心的。”
“去吧。”蕭靖宸揮揮手,“三日後,見分曉。”
沈知微行禮告退。走到門口時,她忽然回頭:“皇上。”
“嗯?”
“若太後真的牽涉其中……皇上會如何處置?”
蕭靖宸沉默很久,久到沈知微以爲他不會回答。最後,他緩緩道:“朕是天子,更是人子。有些事……朕會看着辦。”
這話說得含糊,但沈知微聽懂了。皇帝終究會顧念母子之情。而這,或許就是這場博弈中,最大的變數。
回到沉香閣,沈知微將今日之事細細想了一遍。秦先生的密賬、靖王的信、太後的眼線、蘇婉的反應……所有這些線索,都將在三日後的宴會上交匯。
而她,將站在風暴的中心。
“貴人,”秋月端來安神茶,“您臉色不好,歇歇吧。”
沈知微接過茶盞,忽然問:“秋月,你跟了我多久了?”
“從貴人入宮起,就跟着了。”
“若有一日,我讓你去做一件危險的事,你會去嗎?”
秋月跪下:“奴婢的命是貴人的,貴人讓奴婢做什麼,奴婢都去。”
沈知微扶起她:“起來。我要你幫我做一件事。”
“貴人吩咐。”
“去查查蘇婉在宮中的關系,尤其是……她與慈寧宮有沒有往來。”
“是。”
秋月退下後,沈知微走到窗前。夕陽西下,將天邊染成一片血紅。
三日後。
是真相大白,還是更深的陰謀?
她不知道。
但她知道,這場棋,已經到了生死攸關的時刻。
而她,必須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