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月初七,京城落了今冬第一場雪。
雪花從清晨開始飄,起初只是細碎的雪沫,到了午後便成了紛紛揚揚的鵝毛大雪。不過半日功夫,整座皇城就覆上了一層素白。
沈知微站在永壽宮廊下,看着庭院裏的雪景。秋月爲她系上狐皮披風:“貴人,外頭冷,還是進屋吧。”
“無妨。”沈知微伸出手,接住幾片雪花。雪花在掌心瞬間融化,留下冰涼的溼意,“雪落無聲,倒是難得清淨。”
自蘇州回來已有半月。這半月裏,她正式接手協理六宮之權,每日處理不完的瑣事:各宮份例發放、年節準備、宮人調配……樁樁件件都要過問。起初尚顯生疏,但憑借現代管理思維,她很快理出頭緒,將繁雜事務分門別類,定下章程,倒也井井有條。
只是心中那本冊子,像一塊巨石壓在心頭。太後自那日後便搬去了京郊的皇家庵堂,說是爲皇室祈福,實則閉門思過。慈寧宮空置下來,每日只留幾個老嬤嬤灑掃。
她還未將冊子交給皇帝。不是不想,而是……不敢。那裏面牽扯的人太多,一旦公開,將掀起怎樣的腥風血雨?
“貴人,”春桃從院外回來,抖落一身雪,“尚儀局周女官來了,說是年關祭祀的事,要請您示下。”
“請到正廳。”
周女官進來時,神色比往日更恭敬三分。她捧着厚厚的冊子,行禮後道:“瑾貴人,這是擬定的年關祭祀流程,請您過目。”
沈知微接過翻看。從臘月二十三祭灶,到除夕祭祖,再到正月十五祭天,一套套流程繁復得令人眼花繚亂。
“往年都是如此?”她問。
“是。貴妃娘娘在時,每年都按這個章程辦。”
沈知微沉吟片刻:“有些地方,可以簡化些。”
“簡化?”周女官一愣,“這……這是祖制……”
“祖制也要與時俱進。”沈知微指着其中一項,“比如這除夕守歲,宮中妃嬪、命婦需在奉先殿跪一整夜。許多人年紀大了,身子吃不消。不如改爲輪值守夜,每人兩個時辰,既盡了孝道,也不至於累壞身子。”
周女官遲疑:“這……怕是會有人說閒話。”
“本宮擔着。”沈知微淡淡道,“皇上以仁孝治天下,若爲了守歲累病幾位老封君,反倒不美。你去擬個折子,本宮會呈給皇上。”
“是。”周女官眼中露出欽佩之色,“貴人思慮周全。”
送走周女官,沈知微揉了揉眉心。協理六宮看似風光,實則步步驚心。每個決定都可能得罪人,每次改革都可能引來非議。
但她不得不做。若一味墨守成規,這後宮永遠是一潭死水。
“貴人,”秋月輕聲道,“您這些日子……太累了。”
“累也得做。”沈知微起身,“更衣,本宮去給皇上請安。”
乾清宮外積雪已深。太監們正在清掃,見她來了,忙行禮讓路。
蕭靖宸正在批閱奏折,見她進來,放下筆:“下着雪還過來?”
“雪景正好,想請皇上賞雪。”沈知微行禮,“順便……說說年關祭祀的事。”
“坐。”蕭靖宸示意她坐下,“怎麼,有難處?”
沈知微將簡化守歲的想法說了。蕭靖宸聽完,點頭:“你想得周到。準了。”
“謝皇上。”
“還有件事。”蕭靖宸看着她,“靖王府那邊……昨日走水了。”
沈知微心頭一緊:“可有人傷亡?”
“沒有。火勢不大,很快撲滅了。”蕭靖宸頓了頓,“但看守的侍衛說,起火前……聽見有人唱戲。”
“唱戲?”
“《長生殿》的選段,‘七月七日長生殿,夜半無人私語時’。”蕭靖宸眼神深邃,“這曲子,是劉美人生前最愛唱的。”
沈知微感到一股寒意:“皇上是說……”
“有人在提醒朕,劉美人的事還沒完。”蕭靖宸起身走到窗邊,“或者說……是在警告朕,不要再查下去。”
“那皇上打算……”
“朕已加派人手看守靖王府。”蕭靖宸轉身,“但暗處的人……防不勝防。”
沈知微想起太後給的那本冊子。若冊子裏的內容泄露,那些人會不會狗急跳牆?
“皇上,”她終於開口,“臣妾……有一樣東西要交給皇上。”
她取出冊子,雙手呈上。
蕭靖宸接過,翻了幾頁,臉色漸漸沉下來。越往後翻,臉色越難看。
“這是……”
“太後交給臣妾的。”沈知微跪地,“臣妾不敢私藏,請皇上定奪。”
蕭靖宸合上冊子,久久無言。窗外的雪越下越大,殿內寂靜得能聽見雪落的聲音。
“母後……”他終於開口,聲音沙啞,“她終於……肯說了。”
“太後說,她想贖罪。”
“贖罪……”蕭靖宸苦笑,“有些罪,贖得了嗎?皇後、劉美人、蘇婉……還有那些不知名的宮人。她們的命,怎麼贖?”
沈知微無言以對。
“你起來。”蕭靖宸扶起她,“這冊子……朕會處理。但你要記住,此事到此爲止,不要再對任何人提起。”
“臣妾明白。”
“年關將至,宮裏需要安穩。”蕭靖宸看着她,“你是協理六宮的人,要穩住局面。至於這些陳年舊案……年後再說。”
“是。”
沈知微告退。走出乾清宮時,雪已停了。夕陽從雲層縫隙中透出,將雪地染成一片金紅。
她踩着積雪往回走,心中卻無半分輕鬆。皇帝說要年後處理,但那些藏在暗處的人,會等到年後嗎?
剛走到御花園,就聽見假山後傳來爭執聲。
“你少在這兒假惺惺!別以爲我不知道,中秋宮宴那事,你也脫不了幹系!”
是賢妃的聲音。
另一個聲音冷笑:“姐姐這話可就冤枉人了。我若是脫不了幹系,姐姐你呢?貴妃倒台,你可是第一個去皇上面前表忠心的。”
是德妃。
沈知微停下腳步,示意秋月噤聲,躲到梅樹後。
賢妃和德妃站在假山旁的小徑上,身邊只帶了貼身宮女,顯然是在密談。
“表忠心怎麼了?”賢妃聲音尖利,“總好過某些人,暗地裏與靖王勾結!”
“你胡說什麼!”德妃聲音陡然拔高,“這話傳出去,可是要掉腦袋的!”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爲。”賢妃冷笑,“你兄長在戶部當差,這些年經手的銀錢,有多少流進了靖王府,你心裏清楚。”
德妃沉默片刻,忽然笑了:“姐姐既然知道,就該明白,咱們現在是一條繩上的螞蚱。貴妃倒了,淑妃失勢,瑾貴人新上位,根基不穩。這後宮……該輪到咱們姐妹做主了。”
“你想怎樣?”
“聯手。”德妃壓低聲音,“先把瑾貴人拉下來。她一個新人,憑什麼協理六宮?等解決了她,咱們再各憑本事。”
“你有把握?”
“自然。”德妃胸有成竹,“年關祭祀,正是好機會。只要她在祭祀上出點差錯……”
兩人又低語幾句,這才分開離去。
沈知微從梅樹後走出來,臉色冰冷。果然,權力鬥爭永無止息。貴妃剛倒,賢妃德妃就迫不及待要爭權了。
“貴人,”秋月擔憂道,“她們……”
“本宮聽見了。”沈知微淡淡道,“回宮。”
回到永壽宮,沈知微坐在燈下,仔細回想賢妃德妃的話。她們要聯手對付她,年關祭祀是機會。
祭祀……會出什麼差錯?
她調出腦中關於宮廷祭祀的資料。前朝曾有過祭祀時香爐倒塌、祭品被污、甚至有人故意在祭壇下埋詛咒之物的事。一旦出事,主事者輕則削權,重則獲罪。
她必須早做準備。
“秋月,”她喚道,“去請林常在。”
林晚舟很快來了。聽完沈知微的敘述,她臉色凝重:“年關祭祀確實容易出事。妹妹打算如何應對?”
“第一,祭祀所用之物,全部由我親自查驗。”沈知微道,“第二,祭祀當日,所有參與宮人,必須提前搜身。第三……”
她頓了頓:“我要你幫我準備一樣東西。”
“什麼東西?”
“解藥。”沈知微看着她,“若有人下毒,無論是祭品還是香爐,我要有解藥。”
林晚舟倒抽一口冷氣:“妹妹覺得……她們會下毒?”
“防人之心不可無。”沈知微苦笑,“這宮裏,什麼事都可能發生。”
“我明白了。”林晚舟點頭,“我會準備幾種常見毒物的解藥。但妹妹……你也要小心自身安危。”
“我知道。”
送走林晚舟,沈知微走到窗前。夜色已深,雪又下了起來。庭院裏的燈籠在風雪中搖曳,光影迷離。
她想起賢妃的話——“暗地裏與靖王勾結”。若德妃真的與靖王有牽連,那這次針對她的行動,就不僅是後宮爭權那麼簡單了。
靖王雖被囚禁,但殘餘勢力仍在。那些人,會不會借機生事?
正思忖間,春桃匆匆進來:“貴人,慈寧宮來人了。”
慈寧宮?太後不是已經搬走了嗎?
來的是個老嬤嬤,沈知微認得,是太後身邊的老人。
“瑾貴人,”老嬤嬤行禮,“太後娘娘讓老奴帶句話給您。”
“嬤嬤請講。”
“太後娘娘說:雪夜路滑,貴人當心腳下。有些路,看着是捷徑,實則是……萬丈深淵。”
這話說得沒頭沒尾,但沈知微聽懂了。太後在提醒她,不要走錯路,不要信錯人。
“太後娘娘可還安好?”
“娘娘在庵堂很好,每日誦經念佛。”老嬤嬤低聲道,“只是……昨日有人去庵堂探望娘娘。”
“誰?”
“德妃娘娘的母親,劉夫人。”老嬤嬤頓了頓,“劉夫人與娘娘說了很久的話,具體說了什麼,老奴不知。但娘娘讓老奴提醒貴人……小心德妃。”
德妃。又是她。
沈知微送走老嬤嬤,心中疑雲更重。德妃的母親去見太後,所爲何事?是替女兒打探消息,還是……另有所圖?
這一夜,她輾轉難眠。窗外風雪呼嘯,像是無數冤魂在哭喊。
臘月二十三,祭灶日。
祭祀在奉先殿舉行。沈知微寅時就起身,親自查驗所有祭品、香燭、器具。每一個環節都仔細檢查,確認無誤。
辰時,皇帝率後宮妃嬪、宗室命婦入殿。沈知微作爲協理六宮者,主持儀式。
一切順利。祭文誦讀,祭品呈獻,香燭點燃。香煙嫋嫋中,氣氛莊嚴肅穆。
就在儀式進行到最後一步——皇帝親自上香時,異變突生。
奉先殿東南角的柱子,忽然“咔嚓”一聲,裂開一道縫隙。
緊接着,整根柱子開始傾斜,帶動殿頂的梁木發出令人牙酸的響聲。
“護駕!”趙德全尖聲大喊。
侍衛一擁而上,護着皇帝和太後退後。妃嬪命婦們驚慌失措,尖叫聲四起。
沈知微站在原地,死死盯着那根柱子。不對……柱子裂開的位置太整齊,像是被人動過手腳。
“貴人快走!”秋月拉她。
“等等。”沈知微推開她,快步走到柱子前。蹲下身,仔細查看裂縫。
裂縫裏,隱約可見一些黑色的粉末。
她用手帕沾了一點,湊近聞了聞——是火藥的味道。
有人提前在柱子裏埋了火藥,用機關控制,在祭祀時引爆。目的……恐怕不只是制造混亂。
“瑾貴人!”德妃的聲音響起,“你還愣着幹什麼?快護駕!”
沈知微抬頭,看見德妃正扶着太後,眼神卻冷冷盯着她。
一瞬間,她明白了。這個局,是針對她的。作爲祭祀主事者,殿宇出事,她難辭其咎。
但她不會坐以待斃。
沈知微站起身,高聲喊道:“侍衛聽令!封鎖奉先殿所有出口,任何人不得進出!趙公公,速請工部官員前來查驗!”
“是!”
命令一下,混亂的場面漸漸得到控制。皇帝已退到安全地帶,正冷冷看着這一幕。
工部官員很快趕到。查驗後回報:“皇上,柱子確實被人動過手腳,裏面埋了火藥。引線……是從殿外通進來的。”
“能查出是誰幹的嗎?”
“這……需要時間。”
蕭靖宸看向沈知微:“瑾貴人,你事先可曾察覺?”
“臣妾昨日已親自查驗過殿宇,當時並無異常。”沈知微跪下,“是臣妾失察,請皇上降罪。”
“你確實有失察之責。”蕭靖宸淡淡道,“但能在事發後迅速控制局面,也算將功補過。罰俸三月,以儆效尤。”
這處罰不輕不重,既是懲戒,也給了她台階。
“謝皇上恩典。”
祭祀被迫中斷。衆人散去時,沈知微看見德妃嘴角那一閃而過的冷笑。
她知道,這只是開始。
回到永壽宮,沈知微立即讓秋月去查奉先殿這幾日的進出記錄。傍晚時分,消息傳回:三日前,德妃曾以“爲太後祈福”爲由,去過奉先殿,逗留了整整一個時辰。
而且,德妃的兄長,正是工部侍郎。
所有線索都指向德妃。
但沈知微知道,沒有確鑿證據,動不了她。而且……德妃敢這麼做,背後一定有人支持。
是靖王的殘餘勢力?還是……其他藏在暗處的人?
窗外,雪又下了起來。
沈知微握緊拳頭。這場雪,恐怕要下很久了。
而她要在這風雪中,殺出一條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