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長春宮總比別處多幾分寒氣,階前的梧桐葉落得滿地都是,宮監們掃了又落,倒像是掃不盡這深秋的蕭索。我掐着時辰踏入偏殿時,正聽見皇後富察·琅嬅的聲音透過描金雕花的屏風傳出來,帶着幾分刻意放緩的溫和:“阿箬,你既是從翊坤宮出來的,那烏拉那拉氏入冷宮時,究竟帶了些什麼東西,你且仔細說說。”
我放緩腳步,隔着屏風望去,只見阿箬穿着一身新換的碧色宮裝,發髻上簪着支銀質纏枝蓮簪——這是前些日子皇後賞她的,此刻她正垂着手站在殿中,手指緊張地絞着衣角,卻又刻意挺直了脊背,像是想在皇後面前顯出幾分體面。
“回皇後娘娘的話,”阿箬的聲音帶着幾分不易察覺的顫抖,卻又努力拔高了些,“那日送如懿……送那罪人入冷宮時,奴婢看得真切。她別的東西都不肯帶,惢心姑娘給她收拾的銀子、點心、夾襖,她全扔在地上,非要讓惢心把她那幾副金的、翠的護甲裝進行囊。”
屏風後的皇後沉默了片刻,才緩緩道:“哦?都到了那般境地,她倒還惦記着那些華而不實的東西?”
“可不是嘛!”阿箬像是得了話頭,聲音陡然亮了幾分,往前湊了半步,“惢心姑娘勸她,說冷宮潮冷,帶護甲沒用,不如帶些實用的東西,可她不僅不聽,還罵惢心‘不懂體面’。她說‘我烏拉那拉氏就算入了冷宮,也不能失了身份,這些護甲是我的體面,少一件都不行’。奴婢當時在一旁看着,只覺得她這‘體面’,倒比性命還重要些。”
我端起宮女奉上的茶盞,指尖摩挲着盞沿,眼底掠過一絲冷笑——阿箬這話半真半假,卻把如懿的狂妄勁兒說得活靈活現,顯然是想借着這事,在皇後面前多討幾分好。
就在這時,殿外突然傳來宮監尖細的唱喏:“皇上駕到——”
這話像是驚雷,阿箬瞬間變了臉色,膝蓋一軟就想跪下去,卻又硬生生忍住,只是慌亂地整理着衣襟。皇後已經快步迎了出去,我也跟着起身,站在偏殿門口,看着乾隆穿着明黃色龍袍,帶着幾分倦意走了進來。
“皇後這是在說什麼?”乾隆的目光掃過殿內,最後落在阿箬身上,眉頭微不可察地皺了皺,“這宮女看着面生,是哪宮的?”
皇後連忙回話:“回皇上,這是從前翊坤宮的宮女阿箬,臣妾正問她烏拉那拉氏入冷宮時帶了些什麼東西。”
乾隆“哦”了一聲,目光落在阿箬身上,語氣平淡:“你且說說,她帶了些什麼?”
阿箬被皇上的目光一盯,身子抖得更厲害了,卻突然像是下定了決心,“咚”地一聲跪在地上,聲音帶着哭腔:“皇上!皇後娘娘!奴婢有一事要稟!此事關乎皇上清譽,關乎後宮綱紀,奴婢若是再不說,便是死也不安心!”
這突如其來的舉動讓殿內瞬間安靜下來,乾隆挑了挑眉,示意她繼續說。阿箬深吸一口氣,抬起頭時,眼眶已經紅得像兔子,眼淚順着臉頰往下淌:“皇上,您可知那冷宮罪人如懿,從前是如何欺瞞您的?她總跟奴婢說,您當年在御花園給她折過桃花,說您誇她比所有花兒都好看,可奴婢後來問過跟着您的老太監,根本就沒這回事!她不過是編些謊話,哄着您對她上心!”
乾隆的臉色沉了沉,卻沒說話。阿箬見狀,又接着說:“還有她那名字!‘如懿’二字,她總說是您賜的,可奴婢親耳聽見她跟惢心說,當年她嫌‘青櫻’這名字土氣,配不上她的容貌,特意托了太後宮裏的嬤嬤,送了一尊和田玉佛像,才求着太後在您面前替她改名!她還說‘青櫻像鄉下丫頭的名字,只有如懿才配得上我這張臉’!”
“放肆!”乾隆猛地一拍桌子,茶盞都震得跳了起來,“她竟敢這般褻瀆太後,這般狂妄自大?”
阿箬嚇得渾身一顫,卻還是硬着頭皮磕了個頭:“皇上息怒!奴婢說的句句屬實!還有更過分的!她總說自己‘人淡如菊’,可每日晨起都要對着鏡子描眉畫眼半個時辰,還跟惢心說‘宮裏這些妃嬪,論容貌誰比得上我?皇上若是不瞎,定會只寵我一個’!她還說……還說皇後娘娘您的繡活雖好,可穿在您身上還是俗氣,若是穿在她身上,定能豔壓群芳!”
這話一出,皇後的臉色瞬間白了幾分,卻還是強忍着,對着乾隆福了福身:“皇上,臣妾倒不介意這些閨閣私語,只是這烏拉那拉氏欺瞞皇上、褻瀆太後,實在是罪該萬死。”
乾隆的臉色已經難看到了極點,他盯着阿箬,聲音冷得像冰:“你說的這些,可有證據?”
阿箬連忙從袖中掏出一枚銀簪,雙手捧着舉過頭頂:“皇上您看!這是當年如懿給她姑母烏拉那拉送燕窩時,掉在宮門口的簪子,奴婢偷偷撿了起來。她當時跟惢心說‘姑母活着一天,我就難安心一天’,後來太夫人薨了,她表面上哭得傷心,夜裏卻在院子裏偷笑,說‘終於沒人能管着我了’!”
“你是說……”乾隆的瞳孔猛地一縮,“烏拉那拉氏的死,與她有關?”
“奴婢不敢妄下定論,”阿箬的聲音帶着哭腔,卻字字清晰,“可奴婢確實聽見她跟惢心說‘那碗燕窩裏加的東西,量不多不少,正好能讓姑母走得安詳,旁人還查不出來’!還有當年在寶親王府,側福晉蘇氏懷了孕,她偷偷在蘇氏的安胎藥裏加涼性藥材,害得蘇氏差點小產,若不是太醫查得緊,怕是……怕是孩子都保不住!”
殿內靜得能聽見針落地的聲音,乾隆的手指緊緊攥着龍椅的扶手,指節都泛了白。過了許久,他才緩緩開口,聲音帶着壓抑的怒火:“好,好一個‘人淡如菊’的烏拉那拉氏!朕竟被她蒙騙了這麼久!”
他看向跪在地上的阿箬,語氣緩和了些:“你能主動揭發她的罪行,也算是有功。朕看你心思細膩,又忠心耿耿,便封你爲貴人,賜號‘慎’,搬入啓祥宮居住,往後跟着嘉嬪,多學學後宮的規矩。”
阿箬愣了愣,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隨即反應過來,趴在地上不停地磕頭,眼淚和鼻涕混在一起,狼狽卻又帶着極致的喜悅:“謝皇上恩典!謝皇後娘娘恩典!臣妾定當忠心侍主,恪守本分,絕不負皇上和娘娘的栽培!”
乾隆擺了擺手,顯然沒心思再看她這副模樣,轉身對着皇後道:“此事你且記着,往後嚴加看管冷宮,絕不能讓那烏拉那拉氏再出來興風作浪。至於這慎貴人,你多教導教導,別讓她學了那些歪門邪道。”
皇後連忙應下,看着乾隆離去的背影,眼底掠過一絲復雜的神色。阿箬還跪在地上,嘴裏不停地謝恩,直到宮監提醒她“貴人該起身了”,她才慢慢站起來,臉上滿是掩飾不住的得意,連看向我的眼神都帶着幾分刻意的傲慢。
我端着茶盞,看着她這副模樣,嘴角勾起一抹嘲諷的笑。阿箬以爲自己憑着幾句揭發的話,就能一步登天,卻不知她不過是皇上和皇後用來清算如懿、安撫後宮的棋子。今日她能借着如懿的罪名上位,他日若是沒了利用價值,或是觸了皇上的逆鱗,下場恐怕比如懿還要慘。
當晚,皇上就翻了阿箬的牌子,不過不同的,阿箬不再是那個床頭“跪”。
散了之後,我故意走在阿箬後面,看着她被宮女簇擁着離開,珠翠碰撞的聲響格外刺耳。她不時回頭,像是想炫耀自己的新身份,卻沒注意到皇後派去監視她的宮女,正遠遠地跟在後面。
回到啓祥宮,魏嬿婉已經等在門口,見我回來,連忙迎上來:“娘娘,今日長春宮那邊,可是出了什麼事?聽聞皇上也去了,還封了從前翊坤宮的阿箬做貴人。”
我坐在窗邊的軟榻上,接過她遞來的銀耳羹,聲音帶着幾分漫不經心:“沒什麼大事,不過是有人借着揭發舊主,換了個貴人的位分。你記住,在這後宮裏,靠踩着別人上位的,終究是走不長遠的。阿箬今日得了恩寵,明日若是說錯一句話,做錯一件事,這恩寵說沒就沒了。”
魏嬿婉點了點頭,眼底帶着幾分了然:“奴婢明白。奴婢絕不會學阿箬那樣,只會憑着揭發旁人來謀好處。”
我滿意地笑了笑,看向窗外。冷宮那邊,如懿怕是還抱着她的護甲,做着重回巔峰的美夢,卻不知道,她最信任的侍女,已經在她背後捅了最狠的一刀,還借着她的罪名,得了她一輩子都想要的位分。而阿箬,這個曾經在翊坤宮連頭都不敢抬的小宮女,如今雖然成了慎貴人,卻也徹底成了後宮衆人眼中的“眼線”,往後的日子,怕是要在小心翼翼和衆人的提防中度過了。
這後宮的風,從來都是說變就變。如懿的倒下,阿箬的上位,不過是這風裏的一段小插曲。而我,只需要站在這風裏,看着他們起起落落,等着屬於我的機會。畢竟,只有懂得隱忍,懂得利用時機的人,才能在這後宮裏,真正站穩腳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