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辦了那張會員卡,程波的生活像被投入石子的湖面——表面平靜,水下暗流涌動。
第三次從“悅心”出來後,已是晚上十點半。程波站在停車場,秋夜的涼風穿過他的襯衫,帶走皮膚上殘留的精油氣味和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溫暖。他低頭看着手機,屏幕上是妻子林靜發來的三條未讀消息:
“幾點回?”
“媽今天情況不太好,我晚上得過去陪床。”
“你記得鎖好門窗。”
最後一條發送時間是兩小時前。程波感到一陣復雜的情緒涌上心頭——是愧疚嗎?不完全是。更多的是一種如釋重負,像逃過一劫的慶幸。
他回復:“剛結束加班,現在就回。”
這個謊說得越來越熟練了。
到家時已近十一點。一百二十平米的房子空曠得有些陌生。程波打開燈,客廳的冷白光線下,一切都整齊得沒有生氣——沙發靠墊排列規整,茶幾上沒有任何雜物,電視遙控器端正地放在固定的位置。這是林靜的習慣,也是她對這個家的掌控方式之一。
程波脫下外套,習慣性地摸了摸左手無名指。
戒指不見了。
他的心跳漏了一拍。仔細回憶,應該是洗澡時脫在“悅心”的房間裏了。那枚婚戒並不昂貴,簡單的鉑金素圈,和林靜的那只是一對。結婚八年,他從未摘下過。
程波在客廳呆立了幾分鍾,大腦飛速運轉。明天是周六,林靜應該會在醫院陪母親一整天。如果現在回去取...
手機震動,打斷了他的思緒。是林靜。
“到家了嗎?”
“到了。”程波盡量讓聲音聽起來自然,“媽那邊怎麼樣?”
“不太好,醫生說要再觀察兩天。”林靜的聲音裏透着疲憊,“你今天加班到這麼晚?”
“嗯,項目趕進度。”程波走向廚房,想給自己倒杯水,卻發現水壺是空的——林靜不在家,沒人燒水。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程波,你最近有點不對勁。”
程波的手停在半空。“哪裏不對勁?”
“說不上來,就是感覺你心不在焉的。”林靜頓了頓,“上周六你說去公司,但我打電話到辦公室沒人接。”
程波的喉結滾動了一下。那個周六他確實去了“悅心”,第三次見小英。他們聊了更多——小英說起家鄉的洞庭湖,說起小時候和弟弟在湖邊捉螃蟹的事。她說這些時眼睛發亮,那種光芒與她工作時的職業微笑完全不同。
“可能我去衛生間了,或者樓下抽煙。”程波說,聲音比預想的要平靜,“你知道的,項目壓力大,我最近煙抽得比較多。”
又是一陣沉默。程波能聽到電話那頭醫院特有的背景音——隱約的廣播聲,推車滾過地面的聲音,還有不知何處傳來的咳嗽聲。
“也許吧。”林靜最終說,語氣裏仍有疑慮,“早點睡,我明天下午回來。”
“需要我去接你嗎?”
“不用,我自己打車。”
掛了電話,程波靠在廚房的流理台上,長長地呼出一口氣。窗外的城市燈火通明,映在光潔的大理石台面上,碎成一片片光斑。
他想起小英今天說的話。按摩結束後,她沒有像往常一樣立即起身收拾,而是靜靜地躺在他身邊,手臂輕輕環着他的腰。房間裏很安靜,只有空調出風口的微弱聲響。
“程先生,您結婚了吧?”她突然問。
程波身體一僵。“你怎麼知道?”
“無名指上有戒痕,雖然今天沒戴戒指。”小英的聲音很輕,像是在陳述一個簡單的事實,“而且您身上有種...結了婚的人才有的氣息。”
“什麼氣息?”
“說不上來,就是感覺。”小英翻了個身,面對着他。在昏暗的燈光下,她的眼睛像兩汪深潭,“您太太是個什麼樣的人?”
這個問題讓程波措手不及。他思考了幾秒鍾。“很能幹,把家裏打理得井井有條。”
“那很好啊。”小英說,但語氣裏聽不出是真心還是客套,“您愛她嗎?”
程波沒有回答。他無法回答。愛?八年的婚姻已經讓這個概念變得模糊不清。他們更像是合作夥伴,共同經營一個叫“家庭”的項目,分工明確,責任清晰。
“對不起,我不該問這個。”小英似乎察覺到他的不適,輕聲道歉。
“沒關系。”程波說,然後做了個自己都意外的舉動——他伸手摸了摸小英的頭發,很柔軟,帶着洗發水的淡淡香氣。
小英沒有躲閃,反而往他手心裏蹭了蹭,像只尋求溫暖的小貓。“程先生,您知道嗎,有時候我覺得我們很像。”
“哪裏像?”
“都在扮演某個角色。”小英的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您扮演好丈夫、好員工,我扮演懂事的女兒、專業的技師。但有時候,我們會忘記自己本來是什麼樣子。”
程波久久沒有說話。小英的這番話擊中了他內心某個隱秘的角落,那個他一直不願面對的部分。
現在,站在空蕩的廚房裏,程波看着自己左手無名指上那道淺淺的戒痕。八年婚姻的印記,此刻卻像一道無聲的質問。
他決定明天一早就去取回戒指。
周六清晨七點,程波被手機鬧鍾吵醒。他睡眠很淺,做了個混亂的夢——夢裏他在一片大霧中尋找什麼,耳邊是林靜和小英交替呼喚他名字的聲音。
洗漱時,程波仔細檢查了自己的臉。鏡中的男人看起來有些疲憊,眼下有淡淡的陰影,但整體狀態並不差。甚至,他注意到自己最近似乎瘦了一點,原本微圓的臉頰線條清晰了些。
是因爲壓力嗎?還是因爲那些隱秘的、帶着罪惡感的期待?
八點整,程波開車出門。周六早晨的交通順暢許多,不到二十分鍾就到了“悅心養生會所”。白天看,這棟建築普通得毫不起眼,深灰色的外牆,簡潔的招牌,與周圍的商鋪沒什麼不同。
程波猶豫了一下才推門進去。白天的會所比夜晚安靜許多,前台只有一個值班的女孩,正低頭看手機。
“您好,請問...”女孩抬起頭,看到程波時愣了一下,“程先生?”
程波認出她是上次辦卡時的前台。“你好,我昨天可能把戒指落在這裏了,306房間。”
“306?那是小英負責的房間。”女孩查看了一下記錄,“她今天休息,不過我可以幫您問問保潔阿姨有沒有撿到。您稍等。”
等待時,程波環顧四周。白天的會所少了夜晚那種曖昧的氛圍,更像一個普通的養生館。牆上掛着中醫穴位圖,架子上擺放着各種精油產品,空氣中彌漫着消毒水和淡淡的中藥味。
“程先生?”一個熟悉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程波轉身,看到了小英。她穿着簡單的牛仔褲和白色毛衣,頭發披散在肩上,沒有化妝,看起來比工作時年輕好幾歲,像個普通的大學生。
“小英?你不是今天休息嗎?”
“來拿點東西。”小英手裏拿着一個小包,看起來有些驚訝,“您怎麼這個時間來了?”
“我的戒指可能昨天落在房間了。”程波說,突然感到一陣莫名的尷尬。在這個空間之外見到小英,感覺完全不同——她不再是他熟悉的那位技師,而是一個陌生的年輕女性。
小英的眼睛亮了亮,“啊,我昨天確實撿到一枚戒指,已經交給前台了。”她轉向前台女孩,“小美,昨天我交過來的那個戒指呢?”
叫小美的女孩從抽屜裏拿出一個小盒子,打開,正是程波的婚戒。
“謝謝。”程波接過戒指,指尖與小英的輕輕碰觸。她的手很涼。
“不客氣。”小英微笑,那個熟悉的職業笑容又回到了她臉上,“您吃早飯了嗎?這附近有家不錯的豆漿店。”
邀請來得突然,程波猶豫了。理智告訴他應該拿了戒指就離開,但某種沖動讓他點了點頭。
“好,我請你,當作感謝。”
豆漿店很小,只有五六張桌子,但很幹淨。程波和小英坐在靠窗的位置,陽光透過玻璃灑在木桌上,形成溫暖的光斑。
“您看起來和晚上不太一樣。”小英小口喝着豆漿,眼睛觀察着程波。
“哪裏不一樣?”
“更放鬆,但也更...緊張?”小英歪着頭,像在思考合適的詞,“晚上您來的時候,雖然身體疲憊,但精神是鬆弛的。現在正好相反,身體放鬆,精神緊繃。”
程波驚訝於她的敏銳。“可能是環境不同吧。”他避重就輕地說。
小英點點頭,沒有追問。她低頭咬了一口油條,動作很輕,幾乎不出聲。程波注意到她吃東西的樣子很文雅,與她的職業形成一種奇怪的反差。
“你老家在嶽陽,怎麼會來合肥做這個?”話一出口,程波就後悔了。這個問題太過直接,甚至有些冒犯。
但小英沒有生氣,只是放下手中的油條,看着窗外。“我弟弟去年考上了大學,學費不便宜。媽媽有風溼病,幹不了重活。之前我在嶽陽的服裝店打工,一個月兩千多,不夠。”
她說得很平靜,像是在陳述別人的故事。“有個同鄉說這邊掙錢多,我就來了。剛開始只是做普通按摩,後來經理說,如果想要賺得多,可以...提供額外服務。”
“你當時怎麼想的?”
小英沉默了一會兒。“我哭了三天。然後給我媽打了五千塊錢,告訴她我找到好工作了。”她轉頭看着程波,眼睛裏有種超越年齡的滄桑,“程先生,您知道嗎,有時候人沒得選。但我們至少可以選擇怎麼看待自己的選擇。”
程波無言以對。他想起自己的煩惱——單調的婚姻,乏味的工作,中年危機——這些與小英面臨的生存壓力相比,顯得多麼微不足道,甚至有些矯情。
“對不起,我不該問這些。”程波低聲說。
“沒關系,說出來反而輕鬆些。”小英重新拿起油條,“您呢?爲什麼經常來我們那兒?您看起來不像是那種...常客。”
這個問題同樣直接。程波思考了很久。
“因爲累。”他最終說,“不是身體的累,是心裏的。在你那裏,我可以暫時不用想我是誰,應該做什麼,有什麼責任。就是...休息。”
小英認真地看着他,然後點點頭。“我懂。對我來說也是,工作的時候我可以暫時不用想我是誰,從哪裏來,要面對什麼。”
兩人沉默地吃着早餐。窗外的街道漸漸熱鬧起來,行人來來往往,各自奔赴各自的生活。程波突然意識到,這個看似簡單的早晨,可能是他幾個月來最真實的時刻——沒有僞裝,沒有角色扮演,只是兩個疲憊的人分享一頓早餐。
“我得走了。”小英看了眼手機,“今天約了去醫院看我朋友,她剛做完手術。”
“朋友?”程波有些意外。
“在這裏認識的,也是同行。”小英站起身,背上包,“程先生,謝謝您的早餐。”
“該我謝謝你幫我找回戒指。”程波也站起來。
在豆漿店門口,小英停下腳步,回頭看着程波。“程先生,您是個好人。所以我想說...如果可以,別來得太頻繁。”
程波怔住了。
“不是我不想見您。”小英的聲音很輕,幾乎被街上的嘈雜淹沒,“只是有些東西,一旦陷進去,就出不來了。您有家庭,有體面的工作,不該冒這個險。”
說完,她轉身匯入人群,很快消失在街角。
程波站在原地,手裏攥着那枚失而復得的婚戒,金屬的邊緣硌得手心發疼。
下午三點,林靜回來了。
程波正在書房整理文件,聽到開門聲,心髒莫名地收緊。他深吸一口氣,走出書房。
“回來了?媽怎麼樣?”他接過林靜手中的包,動作自然得像是排練過無數次。
“穩定了,但要住院觀察幾天。”林靜看起來疲憊不堪,眼睛下有深深的黑眼圈。她換了拖鞋,徑直走向廚房,“你吃午飯了嗎?”
“吃了,叫的外賣。”程波跟在她身後,“我給你熱點湯?”
林靜打開冰箱,拿出昨天剩下的排骨湯。“我自己來,你去忙你的吧。”
程波沒有離開,而是靠在廚房門框上,看着林靜忙碌的背影。她今年三十四歲,比程波小兩歲,但眼角已經有了細紋。結婚八年,他們從一對普通夫妻變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知道彼此的習慣,卻不知道彼此的心事。
“程波,”林靜突然開口,背對着他,“你左手怎麼了?”
程波心裏一緊。“什麼怎麼了?”
“手背上有道紅印。”林靜轉過身,手裏拿着湯勺,眼神銳利,“像是被什麼東西抓的。”
程波低頭看自己的左手,手背上確實有一道淺淺的紅痕。他想起來了,是昨天小英不小心留下的——她當時情緒有些激動,指甲劃過他的手背。
“可能是辦公室椅子刮的,那種網面的,有時候會刮到。”程波說,盡量讓聲音聽起來隨意。
林靜盯着他看了幾秒鍾,然後轉回去繼續熱湯。“哦。”
這個簡單的“哦”字裏包含了太多未說出口的懷疑。程波感到一陣心虛,但他知道,此刻任何多餘的解釋都會讓情況更糟。
湯熱好了,林靜盛了一碗,坐在餐桌旁安靜地喝。程波在她對面坐下,兩人之間隔着兩米的距離,卻像隔着一條看不見的河流。
“我下周可能要出差,”林靜突然說,“去上海參加一個培訓,三天。”
“什麼時候?”
“周二到周四。”
程波點點頭,“需要我送你嗎?”
“不用,單位有車。”林靜喝完最後一口湯,放下碗,“程波,我們多久沒好好聊聊了?”
這個問題來得突然。程波想了想,“很久了。”
“你覺得我們的婚姻怎麼樣?”林靜直視他的眼睛,那是一種程波很久沒見過的直接。
程波感到喉嚨發幹。“爲什麼突然問這個?”
“因爲我最近總在想,我們這樣到底算不算正常夫妻。”林靜的語氣平靜,但程波能聽出其中的壓抑,“你每天早出晚歸,我忙着工作和照顧我媽。我們睡在同一張床上,卻可以連續幾天不說一句話。你覺得這正常嗎?”
程波無言以對。他知道林靜說得對,但不知如何回應。
“有時候我覺得,我們就像兩個房客,合租一套房子,分攤水電費。”林靜的聲音有些顫抖,“我不知道你最近在做什麼,也不知道你在想什麼。而你,似乎也不想知道我的事。”
“對不起。”程波說,這是他能想到的唯一的話。
“我不要對不起。”林靜站起來,收拾碗筷,“我要的是...算了。”
她走進廚房,打開水龍頭。水流聲掩蓋了一切可能繼續的對話。
程波坐在餐桌旁,看着林靜的背影。他突然意識到,那枚失而復得的戒指此刻正戴在他手上,金屬的涼意透過皮膚,直抵心髒。
小英的話在耳邊回響:“您有家庭,有體面的工作,不該冒這個險。”
而林靜的懷疑像一面鏡子,照出他這段時間的變化——心不在焉,頻繁“加班”,手上莫名出現的紅痕,還有那枚差點丟失的婚戒。
程波站起身,走向廚房。他想說點什麼,想解釋,想保證。但當他看到林靜洗碗時僵硬的背影,所有的話都卡在喉嚨裏。
他知道,有些裂紋一旦出現,就再也無法完全修復。就像那枚戒指,即使找回來了,戴在手上也已經感覺不同。
窗外的天色漸漸暗下來。秋天真的深了,梧桐樹的葉子幾乎落光,光禿禿的枝丫指向灰蒙蒙的天空。
程波走回書房,關上門。在狹小的空間裏,他第一次認真思考一個問題:
他到底在做什麼?又想從這一切中得到什麼?
沒有答案。只有窗外漸起的秋風,一陣緊似一陣,像是某種迫近的預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