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肥的初冬來得突然。十一月的第一個周末,氣溫驟降,天空是那種灰蒙蒙的鉛色,像是隨時要下雪,卻又始終只是陰沉着臉。
程波已經有整整兩個月沒去“悅心”了。
這兩個月裏,他試圖像拔除雜草一樣拔除心中的那點念想。他把那張金色會員卡鎖進辦公室抽屜的最底層;刪除了手機裏“悅心養生會所”的地址記錄;甚至刻意繞開那條熟悉的路,寧可多開二十分鍾也要避開那片區域。
但有些東西越是壓抑,就越是頑強。
這兩個月裏,程波的生活表面上回歸了正常。他每天按時上下班,周末陪林靜去醫院看望嶽母,偶爾和同事聚餐,像一個標準的三十六歲已婚男人。林靜的疑慮似乎也漸漸消散了——或者,她只是選擇了不再追問。
然而只有程波自己知道,某些夜晚,當林靜背對着他入睡,呼吸均勻而疏離時,他會不由自主地想起小英。不是那些親密接觸,而是更細碎的畫面:她在豆漿店裏小口喝豆漿的樣子;她說“有時候人沒得選”時眼中的光芒;她轉身匯入人群時單薄的背影。
這些畫面像老電影的片段,在他腦海中反復播放。
今天,周六,林靜又去了醫院。嶽母的情況時好時壞,需要有人長期陪護。程波原本說好一起去,但林靜拒絕了。
“你去了也只是坐着,不如在家休息。”她說這話時沒有看他的眼睛。
於是程波一個人在家,從早晨坐到下午。他試圖像往常一樣處理工作郵件,看書,看電視,但什麼都做不進去。房間裏太安靜了,安靜得能聽到自己血液流動的聲音。
下午四點,天色已經開始變暗。程波站在窗前,看着樓下光禿禿的梧桐樹枝在寒風中顫抖。他突然想起小英說過,嶽陽的冬天沒有合肥這麼冷,洞庭湖面會起薄薄的霧,很美。
這個念頭像最後一根稻草。
他走向臥室,打開衣櫃,從最裏面拿出那件很少穿的深灰色大衣——兩個月前去“悅心”時穿的就是這件。穿上衣服時,他聞到了衣櫃裏樟腦球的味道,還有一種若有若無的、屬於過去的自己的氣息。
“悅心養生會所”的門面換了一盞新的招牌燈,比之前更亮。程波推門進去時,前台姑娘抬起頭,眼裏閃過一絲驚訝。
“程先生?好久不見。”
程波點點頭,沒有多說什麼。他注意到大廳的擺設也換了,沙發換了更深的顏色,牆上掛了幾幅抽象畫,試圖營造一種更高檔的氛圍。
“今天還是...”前台姑娘試探地問。
“小英在嗎?”程波的聲音比自己預想的要平靜。
“在的,不過正在服務,大概還要半小時。您要等嗎?”
“等。”
等待區只有他一個人。程波坐在新換的沙發上,環顧四周。兩個月的缺席,讓這個曾經熟悉的地方變得有些陌生。他注意到價目表也更新了,“尊享護理”的價格從699漲到了799,增加了兩個新項目。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程波看着手機,林靜沒有發來任何消息。這很正常,他們之間的溝通越來越少,有時一天只有兩三條必要的信息。
走廊裏傳來開門聲,然後是腳步聲和客人的說話聲。程波下意識地抬頭,看到一個中年男人笑着走出來,後面跟着一個年輕女孩——不是小英。
又等了十分鍾,終於,小英出現了。
她從走廊深處走來,穿着會所新換的淡藍色制服,頭發依舊挽得一絲不苟。看到程波時,她的腳步微微一頓,臉上閃過一絲復雜的情緒——驚訝?喜悅?擔憂?也許都有。
“程先生。”她走到他面前,聲音很輕。
“好久不見。”程波站起來,突然不知道說什麼好。
小英點點頭,眼神在他臉上停留了幾秒,像是在確認什麼。“您瘦了。”
“工作忙。”程波簡單地說。
“還是尊享護理嗎?”
“嗯。”
小英沒有立即帶他去房間,而是站在原地,看着他的眼睛。“程先生,這兩個月您還好嗎?”
這個問題超出了技師與客人之間的常規對話。程波感到心裏某個柔軟的地方被觸動了。
“還好。”他說,然後補充道,“你呢?”
小英微微笑了笑,那個笑容裏有些疲憊。“老樣子。請跟我來。”
房間也重新裝修過,牆面換成了更深的米色,燈光更加柔和。小英點燃香薰蠟燭,這次是檀香混合着某種花果的甜香。
“您先換衣服,我準備一下。”她轉身面對牆壁,像往常一樣。
程波脫下外套和毛衣,換上浴袍。他的動作有些遲緩,像是在進行某種儀式。這兩個月的克制,兩個月的自我說服,在這一刻都顯得那麼無力。
“好了。”
小英轉過身,開始調試按摩精油。房間裏很安靜,只有精油瓶輕輕碰撞的聲音。
“小英,”程波突然開口,“上次你說,我不該來得太頻繁。”
小英的手頓了頓。“我記得。”
“那我現在來,你怎麼想?”
小英沒有立即回答。她走到按摩床邊,雙手輕輕按上程波的肩膀。她的手法依舊專業,力道精準,但程波能感覺到某種不同——她的手在微微顫抖。
“我一直在想您會不會再來。”小英的聲音很輕,像是在自言自語,“有時候希望您來,有時候希望您別來。”
“爲什麼?”
小英沉默了很久。按摩進行到背部時,她才開口:“因爲您讓我想起我弟弟。不是長得像,是那種...感覺。他也是那種把所有事都藏在心裏的人。”
程波想起小英說過她弟弟在上大學。“他學什麼專業?”
“計算機。他說畢業後要賺很多錢,讓我不要再做這行。”小英的聲音裏有種復雜的情緒,“但他不知道,他的學費,生活費,都是這行付的。”
程波感到一陣沉重。他想說些什麼安慰的話,但所有的話都顯得蒼白無力。
按摩繼續進行。當小英褪去衣衫,用柔軟的身體貼上來時,程波沒有像前幾次那樣立即放鬆。他轉過身,面對着小英。
這個舉動出乎小英的意料。她愣了一下,隨即恢復平靜,只是眼神中有一絲慌亂。
“小英,”程波看着她的眼睛,“這兩個月我試過不再來。我告訴自己這不合適,不對,不應該。但我還是來了。”
小英的眼睛在昏暗的燈光下像兩汪深潭。“程先生,您知道嗎,我們這種人,最怕的就是客人動真情。”
“我沒有...”程波想否認,但話說到一半停住了。他真的沒有動情嗎?那這兩個月的掙扎算什麼?
小英輕輕嘆了口氣,伸出手,手指撫過程波的臉頰。她的指尖很涼,帶着精油的滑膩。“您是個好人,所以我才怕。好人最容易受傷,也最容易讓人受傷。”
程波抓住她的手,握在手心裏。她的手很小,很柔軟,掌心有薄薄的繭。“我只是不想活得那麼...虛假。”
“那您想要真實?”小英苦笑,“真實往往是殘酷的。比如真實是,我在這裏工作,您付錢,我提供服務。這就是最真實的關系。”
“不是的。”程波搖頭,“至少不全是。豆漿店裏的對話,那是真實的。現在,我們這樣說話,也是真實的。”
小英看着他,眼中有什麼東西在閃爍。她突然湊近,輕輕吻了吻他的額頭。那不是一個情欲的吻,更像是一種安撫,像母親親吻孩子,像姐姐親吻弟弟。
“程先生,您太孤獨了。”她輕聲說,“我也是。但我們不能因爲孤獨,就抓住任何能抓住的東西。”
程波感到眼眶發熱。小英的這句話,比他這兩個月聽過的任何話都更貼近他的內心。
他們沒有繼續那些親密服務,只是靜靜地躺着,小英的頭靠在他的肩膀上。窗外的天色完全暗了下來,房間裏只有香薰蠟燭的光在跳動。
“我下個月可能不在這裏了。”小英突然說。
程波的身體一僵。“爲什麼?”
“弟弟下學期的學費還差一些。這邊經理說,如果願意去上海的分店,收入可以翻倍。”小英的聲音很平靜,像是在說別人的事,“我正在考慮。”
“上海很遠。”
“遠才好,越遠越好。”小英坐起來,看着程波,“程先生,答應我一件事。”
“什麼?”
“今晚之後,不要再來了。”小英的眼睛裏有種程波從未見過的堅決,“無論您有什麼理由,無論您覺得多孤獨,都不要再來了。”
程波沒有說話。他感到一種尖銳的疼痛,不是生理上的,而是某種更深層的東西被觸動了。
“給我你的聯系方式。”他突然說。
小英愣住了。“什麼?”
“微信,電話,什麼都行。我不保證不會聯系你,但我想...至少應該有個方式,知道你過得怎麼樣。”
小英的眼神變得復雜。她咬着下唇,這是程波第一次看到她如此猶豫不決。
“這不合適。”她最終說。
“我知道。”程波坐起來,面對着她,“但這兩個月,我每天都會想,你在哪裏,過得好不好。這更不合適。”
長久的沉默。香薰蠟燭燃到了底部,火光跳動得更加劇烈,在牆上投下搖曳的影子。
終於,小英站起身,走到自己的包前,從裏面拿出一支筆和一張便籤紙。她快速寫下一串數字,然後走回來,把便籤紙遞給程波。
“這是我的電話。微信同號。”她說,聲音很輕,“但我可能不會接,也可能不會回信息。”
程波接過便籤紙,上面的字跡娟秀工整。他把紙條小心地折好,放進浴袍的口袋。
“謝謝。”他說。
小英搖搖頭,重新穿好衣服。“時間差不多了,程先生。您該走了。”
程波換回自己的衣服,動作緩慢。當他穿上那件深灰色大衣時,感覺像是穿上了盔甲,準備重新面對外面的世界。
走到門口時,小英叫住了他。
“程先生。”
程波轉身。
小英站在房間中央,燈光從她身後照過來,讓她的輪廓有些模糊。“保重。”
只有兩個字,但程波聽出了其中的千言萬語。
回家的路上,合肥下起了今年的第一場小雪。細碎的雪花在車燈前飛舞,像無數迷失方向的精靈。
程波把車停在小區樓下,沒有立即上去。他拿出那張便籤紙,在手機裏輸入那串數字。微信搜索跳出一個頭像——一片洞庭湖的黃昏景色,用戶名是“英子”。
他沒有立即發送好友申請,只是靜靜地看着那個頭像。湖面波光粼粼,遠山如黛,夕陽把天空染成橘紅色。很美,就像小英描述的那樣。
手機震動,是林靜發來的消息:“媽今天精神好多了,我晚點回。”
程波回復:“好,路上注意安全。”
他收起手機,抬頭看向自家的窗戶。十六樓,左手邊第三個窗戶,一片漆黑。那個被稱爲“家”的地方,此刻空無一人,就像他心裏的某個部分。
雪下得更大了些,在車窗上積起薄薄的一層。程波啓動雨刷器,看着雪花被掃開,又落下,周而復始。
他想起了小英說的話:“真實往往是殘酷的。”
是啊,真實是,他有妻子,有家庭,有體面的工作,卻在一個風月場所的女孩身上尋找理解和溫暖。真實是,那個女孩爲了家人的生計,不得不考慮去更遠的地方做更不堪的工作。真實是,他們都知道這段關系不會有結果,卻還是交換了聯系方式,像抓住一根稻草。
程波把那張便籤紙重新拿出來,猶豫了幾秒鍾,最終沒有撕掉。他把它放回口袋,推開車門,走進紛飛的雪中。
雪花落在他的頭發上,肩膀上,很快就融化了,只留下一點點溼潤的痕跡。就像某些相遇,短暫地存在過,然後消失,只留下一道幾乎看不見的水痕。
電梯緩緩上升,鏡面牆壁映出他的臉——三十六歲,微胖,戴着眼鏡,看起來文質彬彬。一個普通企業的中層幹部,一個普通的丈夫,一個在婚姻中感到孤獨的男人。
電梯門打開,程波走到自家門前,掏出鑰匙。在開門的前一秒,他下意識地摸了摸口袋裏的那張便籤紙。
紙很薄,幾乎感覺不到它的存在。
但程波知道,它就在那裏。
像一顆種子,被埋進土壤,不知道會不會發芽,不知道會開出什麼樣的花。
他轉動鑰匙,門開了。房間裏一片黑暗,只有窗外城市的燈光透進來,在地板上投下模糊的光斑。
程波沒有開燈,徑直走到窗前。雪還在下,整個城市漸漸被一層白色覆蓋,像一塊巨大的畫布,等待着被描繪上新的故事。
他拿出手機,再次點開那個微信頭像。手指懸在“添加到通訊錄”的按鈕上方,停留了很久。
最終,他按了下去。
好友申請發送成功。
他把手機放在窗台上,靜靜地看着雪花飄落。屏幕暗下去,又亮起來,又暗下去。
像心跳,像呼吸,像生活中所有那些無法完全控制卻又持續不斷的東西。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覆蓋了街道,覆蓋了屋頂,覆蓋了所有的痕跡。
但有些痕跡,是雪覆蓋不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