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志剛離開後,李明遠在工位上坐了整整十分鍾。手指無意識地摩挲着筆記本的邊緣,那裏因爲常年的翻動已經起毛。窗外,城市的暮色漸濃,寫字樓的玻璃幕牆一盞接一盞地亮起,像一張巨大的、灑滿金粉的黑紙。
“李叔,還不走啊?”張曉琪背着亮閃閃的小包,探過頭來,“六點半了。”
李明遠這才回過神,看了眼手機。屏幕上有一條未讀微信,是妻子發來的:“媽說心口有點悶,我帶她去社區醫院看看,晚飯你自己解決。”
他回復了一個“好”字,開始收拾東西。黑色公文包是十年前公司年會的紀念品,皮質已經開裂,他小心地把筆記本放進去,拉上拉鏈。
“李叔,你那個筆記本,”張曉琪遲疑了一下,“能借我看看嗎?就今晚,明天還你。”
李明遠的手停在拉鏈上:“這...”
“我想學習學習!”女孩眼睛亮起來,“真的,我覺得你那才是真正的客戶管理。現在的系統冷冰冰的,就是個數據庫。但你這個...是活的。”
活的。這個詞刺痛了李明遠。這筆記本裏的許多人,也許已經不在這個城市,甚至不在這個世界了。那些記錄,不過是些褪色的標本,夾在時間的書頁裏,偶爾被翻閱,揚起一陣帶着黴味的灰塵。
“拿去吧。”他把筆記本遞過去,“小心點,有些頁面快散了。”
“保證完好歸還!”張曉琪像接過寶貝一樣抱着筆記本,“謝謝李叔!”
走出售樓部,晚風帶着初夏特有的溫熱氣息。李明遠沒有直接去地鐵站,而是沿着街慢慢走。這條街他走了三十年,看着它從雙向四車道的普通馬路,拓寬成八車道的景觀大道;看着路邊的梧桐樹從小樹苗長成參天大樹,又在城市改造中被移走,換成整齊但毫無個性的銀杏;看着老舊的居民樓被推倒,一棟棟玻璃幕牆的寫字樓拔地而起。
街角那家面館還在。三十年前,他經常和同事在這裏吃午飯,五塊錢一碗的牛肉面,肉多湯濃。現在,面館還在,但招牌換了,價格變成二十五元,味道也不一樣了。
他推門進去,老板娘抬起頭,愣了一下,隨即笑起來:“李大哥?好久沒來了!”
是原來的老板娘,老了,胖了,眼角堆滿皺紋,但笑容沒變。
“小劉,”李明遠也笑了,“你還記得我。”
“怎麼不記得!你以前常來,總坐那個角落,一邊吃面一邊看資料。”老板娘在圍裙上擦擦手,“老樣子?牛肉面?”
“老樣子。”
面端上來,湯色清亮,牛肉薄薄幾片,蔥花倒是撒得大方。李明遠吃了一口,味道確實不如從前,但有些東西還在——比如老板娘會偷偷給他多加一勺湯,比如牆上那張泛黃的菜單,價格是用鋼筆寫的,後來用圓珠筆修改,再後來貼上打印的價格標籤,一層蓋一層,像地質斷層。
“李大哥,還在賣房子?”老板娘坐在對面,給自己倒了杯水。
“嗯,還在。”
“真好啊,能幹這麼久。”老板娘感嘆,“我家那口子,前年中風,店差點開不下去。兒子說關了算了,去跟他住。可我舍不得,開了三十五年了,關了,我幹什麼去?”
李明遠點點頭。他懂那種舍不得。不是舍不得這家店,是舍不得那個開了三十五年店的自己。關了店,那個“面館老板娘劉玉蘭”就不存在了,只剩下“某某的母親”、“某某的妻子”,一個沒有名字的附屬品。
“你兒子呢?該上大學了吧?”老板娘問。
“高三了,明年高考。”
“真快啊。”老板娘眼神恍惚,“你第一次來我這兒,還是個毛頭小子,穿着不合身的西裝,領帶打得歪歪扭扭。一晃,你兒子都要上大學了。”
面吃完了,李明遠要付錢,老板娘死活不收:“這頓我請!你好久不來,就當老朋友聚聚。”
推讓不過,李明遠只好作罷。走到門口,老板娘突然叫住他:“李大哥,你要是有空,幫我問問,這店面房東還要不要續租?合同下個月到期,我想再籤三年,可房東說這地段要漲租金,漲百分之四十。我...我拿不出啊。”
她站在燈光昏暗的門口,雙手在圍裙上搓着,像個做錯事的孩子。李明遠看着她,想起三十年前她潑辣地罵偷懶夥計的樣子,想起她把吃白食的小混混罵出店門的樣子。時間真是個殘忍的東西,它不聲不響地磨損一切,等你發現時,已經鏽跡斑斑。
“我幫你問問。”他說。
“哎,謝謝,謝謝!”老板娘連連鞠躬。
走出面館,天已經完全黑了。李明遠打開手機,通訊錄裏找到“房東陳先生”,撥過去。響了七八聲,那邊才接,背景音很吵,有唱歌聲和碰杯聲。
“誰啊?”不耐煩的聲音。
“陳先生,我是李明遠,新世界地產的。您還記得嗎?您那套紫金公寓的房子,2018年我幫您租出去的...”
“哦,李經理啊,什麼事?”語氣緩和了些。
“是這樣,您那間面館的租客劉大姐,想續租,您看租金方面...”
“面館?”對方打斷他,“那間不租了。已經有買家在談,整棟樓要拆,建商業綜合體。你讓她早做打算吧。”
“可是合同還沒到期...”
“到期就不續了唄。我說李經理,你什麼時候改行做中介了?房產中介還不夠你忙的?”那邊傳來笑聲,還有女人的嬌嗔,“行了,我這邊還有事,掛了。”
電話斷了。李明遠站在街邊,看着面館溫暖的燈光。玻璃窗上貼着紅色剪紙:“開業三十五周年,感恩回饋”。老板娘正在收拾桌子,動作有些遲緩,擦完一張桌子,要扶着腰歇一會兒。
他沒有進去告訴她這個消息。至少今晚不。
回到家已經九點。妻子和母親還沒回來,家裏黑漆漆的。李明遠打開燈,六十平米的老房子在燈光下顯得格外局促。牆壁有些發黃,牆角有雨漬的痕跡,家具都是二十年前的款式,沙發扶手磨破了,用同色布打了個補丁。
他換了拖鞋,走進廚房。水池裏泡着早飯的碗,他卷起袖子洗了。冰箱裏沒什麼菜,只有半棵白菜,幾個雞蛋,還有昨晚的剩飯。他炒了個白菜,熱了剩飯,獨自坐在餐桌前吃。
手機亮了,是妻子發來的微信:“媽要住院觀察兩天,血壓太高。我先陪夜,你明天早點來替我吧。在人民醫院心內科9床。”
李明遠盯着屏幕,手指懸在鍵盤上。他想問“嚴重嗎”,想問“錢夠嗎”,想問“醫生怎麼說”,但最後只回了三個字:“知道了。”
飯後,他洗了澡,坐在沙發上發呆。電視開着,是房地產廣告,年輕的主持人眉飛色舞地介紹新樓盤:“...智能化社區,人臉識別門禁,全屋智能家居,給您未來感十足的生活體驗...”
他拿起遙控器,換台。另一個頻道在放老電影,《天堂電影院》。正好放到老放映員阿爾弗雷多對小托托說:“生活不是電影,生活比電影難多了。”
李明遠關掉電視。寂靜瞬間涌上來,填滿房間的每個角落。他起身走到陽台,推開窗。夜風吹進來,帶着遠處施工的噪音——這座城市永遠在建設,永遠在拆除,永遠在更新,像一條不斷蛻皮的蛇。
陽台上,那盆枯萎的月季還在。是王阿姨送的種子,他種下後一直沒發芽,花盆就放在角落,漸漸被遺忘。他走過去,想把它扔掉,手碰到花盆時,卻愣住了。
枯死的莖幹旁邊,冒出了一點新綠。很小,很嫩,在夜風中微微顫抖。
他蹲下來,仔細看。真的是一株新芽,從幹裂的泥土中鑽出來,頂着兩片小小的、鵝黃色的葉子。這盆花他至少半年沒澆過水,以爲早就死透了。
可它居然活了。
李明遠就那麼蹲着,看了很久。然後他起身,去廚房接了杯水,小心地澆在花盆裏。水很快被幹渴的泥土吸收,發出輕微的滋滋聲。
手機又響了,這次是兒子。
“爸,奶奶怎麼樣了?”李浩宇的聲音有點喘,像是在走路。
“血壓高,住院觀察兩天。你媽在陪夜。”李明遠頓了頓,“你晚自習結束了?”
“剛結束。爸,那個研學活動...要是家裏緊張,我就不去了。”
李明遠心裏一緊。兒子從小懂事,太懂事了。小時候看到喜歡的玩具,從來不說“我要”,只會站在櫃台前多看兩眼,然後說“我們走吧”。中考前,同學們都報補習班,他說“我自己能學”。現在,他說“我就不去了”。
“去吧。”李明遠聽見自己的聲音,有點啞,“錢的事,爸爸想辦法。”
電話那頭沉默了一會兒:“爸,其實不去也沒關系,就是去周邊城市轉兩天,沒什麼意思。”
“去吧。”李明遠重復,“高三了,這是最後一次集體活動。去吧。”
又說了幾句,掛了電話。李明遠打開手機銀行,餘額顯示:3852.33元。兒子的研學費800,母親住院押金至少要2000,這個月房貸3200,水電燃氣大概500,生活費...他不敢往下算。
他走到書桌前,拉開最下面的抽屜。裏面有個鐵盒子,裝着這些年收到的名片。他一張張翻看,那些名字有些還記得,有些已經模糊。律師、醫生、企業老板、政府官員...都是他輝煌時期的“人脈”。那時他以爲,這些名片是資源,是機會,是未來的保障。
現在,它們只是一疊印着名字的紙片。
他找到一張名片:王振華,宏達建築集團總經理。那是2010年,王振華在他手裏買了三套商鋪,一次性付款,兩千多萬。交房那天,王振華拍着他的肩膀說:“小李,以後有需要幫忙的,盡管開口。”
李明遠盯着名片,手指在號碼上摩挲。他需要錢,很需要。兒子研學,母親住院,下個月的房貸...像一根根繩子,慢慢勒緊。
他拿起手機,輸入那串號碼。手指懸在撥打鍵上,卻遲遲按不下去。十年了,對方還記得他嗎?就算記得,一個十年沒聯系的人突然打電話借錢,算什麼?
窗外的施工聲停了,夜更深了。手機屏幕暗下去,映出他自己的臉,疲憊,蒼老,眼神閃爍。
最後,他把手機放下,沒有打那個電話。
第二天一早,李明遠提前一小時到了醫院。母親在睡覺,臉色有些蒼白,但呼吸平穩。妻子趴在床邊,也睡着了,手裏還攥着繳費單。李明遠輕輕抽出來,上面寫着:預交金2000元。
他走到護士站,用信用卡又交了3000。卡是很多年前辦的,額度只有兩萬,已經刷了一半。護士打單子時,看了他一眼:“你是9床家屬?醫生讓家屬來了去一趟辦公室。”
醫生是個戴眼鏡的年輕人,說話很快:“病人血壓控制得不好,長期服藥依從性差,這次是情緒激動引發的急性升高。需要住院調理一段時間,調整用藥方案。另外,我們建議做個全面檢查,看看有沒有其他問題。畢竟這個年紀了。”
“全面檢查要多少錢?”
“大概四五千吧,看具體項目。”醫生翻着病歷,“你是兒子?跟你妹妹商量一下,盡快決定。血壓這麼高,很危險。”
“我沒有妹妹。”李明遠說,“就我一個。”
醫生抬頭看了他一眼,眼神裏有種復雜的情緒:“那...你和你愛人商量一下。不過要快,病情不等人。”
回到病房,妻子已經醒了,正在給母親擦臉。見到李明遠,她壓低聲音:“醫生怎麼說?”
“要住院觀察,調整用藥。還建議做全面檢查,四五千。”李明遠頓了頓,“媽昨天爲什麼情緒激動?”
妻子看了母親一眼,拉着李明遠走到走廊:“隔壁劉阿姨,她兒子給她買了套新公寓,帶電梯的,在新區。媽昨天去看了,回來就一直悶悶不樂,說拖累我們了,這麼多年還讓我們住老房子,她心裏難受...”
李明遠靠在牆上,閉上眼睛。又是房子。他賣了一輩子房子,幫無數人安了家,自己的母親卻因爲房子的事自責。
“檢查要做。”他說,“錢我想辦法。”
“你哪來的辦法?”妻子看着他,眼裏有血絲,“信用卡都快刷爆了,下個月房貸...”
“我說了,我想辦法。”李明遠打斷她,聲音有點硬。
妻子不再說話,轉身回了病房。李明遠在走廊站了一會兒,摸出煙,想到這是醫院,又放回去。他走到樓梯間,那裏有個小窗戶,能看到醫院的花園。清晨的陽光斜斜地照進來,幾個病人在家屬的攙扶下慢慢散步,像電影裏的慢鏡頭。
手機震動,是經理的電話。
“李哥,你在哪兒?今天上午有個重要客戶,點名要你接待。趕緊過來!”
“經理,我在醫院,我媽住院了,我...”
“客戶十點到,是總部介紹過來的大客戶,點名要你!”經理的聲音不容商量,“李哥,這個月你的業績還差多少,你自己清楚。這個客戶要是成了,什麼問題都解決了。你要是放鴿子,別說我沒幫你。”
電話掛了。李明遠盯着手機,屏幕暗下去,映出他扭曲的臉。窗外的陽光很刺眼,他突然想起很多年前,也是這樣一個早晨,他第一次帶客戶看房。那個客戶是個剛結婚的年輕老師,帶着懷孕的妻子,小心翼翼地問他:“李經理,這套房子,我們...我們能買得起嗎?”
那時他說了什麼?他說:“放心,我來幫你們想辦法。”
後來,他真幫他們申請了優惠,做了貸款方案,交房那天,小夫妻拉着他的手,眼淚汪汪地說謝謝。那是他職業生涯中第一個“謝謝”,他記了很多年。
現在,他需要有人對他說:“放心,我來幫你想辦法。”
可是沒有。
售樓部裏,氣氛不同尋常。幾個年輕銷售聚在一起小聲議論,看到他進來,立刻散開,眼神躲閃。經理迎上來,表情嚴肅:“李哥,你總算來了。客戶在VIP室,是總部王董親自介紹的,千萬不能搞砸。”
“什麼客戶?”
“姓周,做外貿的,想買套大平層給父母住。要求就一個:安靜,周邊環境好,適合老人。我尋思你手頭不是有幾個老客戶資源嗎?看看有沒有合適的推薦,哪怕不是咱們的項目,只要客戶滿意,王董那邊就好交代。”
李明遠愣住了:“推薦別的項目?這不是...”
“非常時期,用非常手段。”經理壓低聲音,“王董的朋友,伺候好了,以後資源少不了。伺候不好...”他沒說完,但意思很清楚。
VIP室裏,坐着一個穿唐裝的中年男人,正在泡茶。見李明遠進來,他點點頭,沒起身:“李經理?坐。老王說,你是這行的老人,靠譜。”
“周總過獎了。”李明遠坐下,拿出資料,“我根據您的需求,篩選了幾個項目...”
“不忙。”周總抬手打斷,遞過來一杯茶,“先喝茶。這是今年的明前龍井,朋友送的,嚐嚐。”
茶很香,但李明遠喝不出味道。他腦子裏全是醫院的繳費單,母親的病容,兒子說不去研學的樣子。
“李經理做這行多少年了?”周總突然問。
“三十年。”
“三十年。”周總重復,若有所思,“那我買房的時候,你應該已經入行了。1999年,我在城西買的第一套房,八十平米,十五萬。那時候覺得是天價,現在看,跟白送一樣。”
李明遠點點頭。1999年,他已經是金牌銷售,每個月能賣五六套。十五萬的房子,他能拿三千提成。那時三千塊能買很多東西,現在,只是一瓶好一點的酒,一頓像樣的飯,兒子研學費用的零頭。
“我父母今年都八十了,住老小區六樓,沒電梯。”周總慢慢說,手指摩挲着茶杯,“每次看他們爬樓梯,我心裏就難受。想給他們換套房,說了好幾年,老爺子死活不同意,說住慣了,舍不得老鄰居。今年老爺子摔了一跤,腿腳不利索了,這才鬆口。”
他抬眼看向李明遠:“李經理,你父母還健在嗎?”
“母親在,父親前年走了。”
“那你應該懂。”周總嘆了口氣,“人老了,就像舊家具,看着還能用,其實這裏鬆了,那裏壞了,經不起折騰。我們做子女的,能做的有限,無非是讓他們住得舒服點,少受點罪。”
李明遠想起母親躺在病床上的樣子,想起她說“拖累你們了”時的表情。他喉嚨發緊,喝了一大口茶,燙得舌頭發麻。
“周總,”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平靜得不像是自己的,“我手頭確實有幾個適合老人居住的項目,不過...不全是我們的盤。”
“哦?說說看。”
李明遠打開手機,調出幾個樓盤的資料:“這個在新區,周邊有公園,醫院也近,但離市區遠,老人如果喜歡熱鬧,可能會寂寞。這個在市中心,配套成熟,但密度高,有點吵。這個...”他頓了頓,“這個是我一個老客戶的小區,不算新,但物業管理好,老人多,社區活動豐富,鄰裏關系融洽。就是房源少,價格也不低。”
周總仔細看着,最後手指停在第三個選項上:“這個不錯。有房源嗎?”
“我幫您問問。”李明遠說,心裏已經想到了一個人——劉建軍,那個自閉症孩子的父親。他住在那個小區,上周朋友圈還提到樓上鄰居要賣房移民。
他走到外面打電話。劉建軍很快接了,聽明來意後,很熱心:“李經理,您可問着了!我樓上那家,上個月剛掛出來,但沒通過中介,就貼了張告示在電梯裏。我幫您問問?”
十分鍾後,劉建軍回電:“問清楚了,房東急售,價格可以談。我把您電話給他?”
“不用,您把他電話給我,我聯系他。太謝謝了,劉先生。”
“謝什麼,當年要不是您,樂樂也住不上這麼合適的房子。該我謝您。”
掛了電話,李明遠有一瞬間的恍惚。他想起當年劉建軍籤合同時的樣子,手有些抖,字寫得特別認真。樂樂趴在樣板間的魚缸前,整整看了一個下午。交房那天,劉建軍握着他的手,很久沒鬆開。
“李經理,我嘴笨,不會說話。但這份情,我記着。”
原來,情分真的能記這麼多年。
回到VIP室,周總已經喝完一壺茶。“怎麼樣?”
“有一套,頂樓,帶閣樓,房東急售,價格可以談。我帶您去看看?”
看房的過程很順利。房子保養得很好,房東是一對老教授,要跟兒子去國外,急着出手。周總看中了閣樓,說老爺子喜歡養花,那裏可以改成陽光花房。價格談得也快,比市場價低了百分之十,房東只要求全款,一周內付清。
“就這套了。”周總當場拍板,對李明遠說,“李經理,麻煩你幫忙辦手續。傭金方面,我不會虧待你。”
“周總,這套房子不是我們公司的項目,我...”李明遠想解釋,按照公司規定,他不能私下成交。
“我知道。”周總擺擺手,“老王都跟我說了。你放心,傭金我單獨付你,不走你們公司賬。你幫我父母找到了好房子,這是你應得的。”
回售樓部的路上,李明遠一直在算。這套房子總價六百八十萬,按照行規,中介費一般是兩個點,十三萬六千。就算只拿一半,也有六萬八。兒子的研學費,母親的檢查費,下個月的房貸...都解決了。可是,違規操作。一旦被公司知道,開除是輕的,很可能在這個行業都混不下去。他五十歲了,被開除,還能做什麼?
車停在售樓部門口,周總下車前,突然說:“李經理,有句話,不知道當講不當講。”
“您說。”
“我看得出來,你是個實在人。但這年頭,太實在,吃虧。”周總看着他,眼神裏有種過來人的了然,“我像你這個年紀的時候,也吃過虧。後來明白了,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只要不犯法,不害人,爲自己打算,不丟人。”
他拍拍李明遠的肩:“傭金我明天打給你。至於怎麼跟你們公司說,你自己把握。老王那邊,我會打招呼。”
周總走了。李明遠站在路邊,手裏攥着那張寫有房東電話的紙條,指尖被汗水浸溼。六萬八,能解燃眉之急。違規,可能斷送職業生涯。
手機響了,是妻子:“醫生又催了,說檢查要盡快做。你...你問到錢了嗎?”
遠處,那棟他剛帶周總看過的樓,在陽光下閃閃發光。頂樓的閣樓窗戶反射着刺眼的光,像一只眼睛,冷冷地注視着他。
“問到了。”他說,聲音很輕,但很清晰,“明天就交錢,做檢查。”
掛掉電話,他走進售樓部。經理立刻迎上來:“怎麼樣?周總滿意嗎?”
“滿意。”李明遠說,“定了另一套,不是我們的項目。周總說會跟王董解釋。”
經理的表情瞬間復雜,有失望,有惱怒,也有一絲如釋重負。“不是我們的項目...也行吧,只要王董那邊沒問題。那你...”他打量着李明遠,“你怎麼跟周總說的?”
“我說我可以幫忙聯系,但交易要合規,讓他找正規中介籤合同。”
經理盯着他看了幾秒,突然笑了,拍拍他的肩:“老李啊老李,你呀...行吧,這事兒就算過了。不過這個月你的業績還差一大截,得抓緊了。”
李明遠點點頭,走回自己的工位。張曉琪湊過來,小聲說:“李叔,筆記本還你。我昨晚看了大半,你真是太厲害了!那個劉先生,你還幫他兒子找過特殊學校?還有這個趙阿姨,她女兒高考前,你還幫忙聯系過補習老師?”
“都是順手的事。”李明遠接過筆記本,很輕,又很重。
“這哪是順手的事,這是用心。”張曉琪眼睛亮晶晶的,“李叔,我覺得你做這行,真的不是爲了賣房子。你是爲了...幫人。”
李明遠沒說話。他翻開筆記本,密密麻麻的名字和記錄,像一座沉默的墓碑林。每一個名字背後,都有一個家,一段人生,一些悲歡離合。他見證過,參與過,然後繼續往前走,把那些名字留在紙頁間,像夾在書裏的幹花,留着形狀,沒了香氣。
“小張,”他突然說,“如果你有機會,能掙一筆快錢,但要做一些...不太合規的事,你會做嗎?”
張曉琪愣住了,想了想,認真地說:“那要看多快,看什麼事。如果只是打擦邊球,不害人,又能解決急用...我可能會。但如果是坑人害人,那多少錢我也不幹。”
“爲什麼?”
“因爲我爸說過,人活着,有些事能做,有些事不能做。做了不能做的事,晚上睡不着覺的。”女孩笑了,有點不好意思,“是不是很老土?”
“不老土。”李明遠也笑了,第一次笑得這麼輕鬆,“你爸說得對。”
他打開電腦,開始寫周總這單的跟進記錄。在“備注”欄裏,他寫道:“客戶已購他處房產,非我司項目,已向經理報備。建議:加強高端適老住宅產品線,市場有需求。”
寫完後,他點開手機銀行,看着那個刺眼的餘額。3852.33元。距離下個月還貸日,還有二十三天。
窗外的陽光移到了工位上,照在那本黑色筆記本上。他翻開扉頁,三十年前寫下的那句話還在:“未來不是等來的,是賣出來的!”
三十年後,他在這句話下面,補了一句:
“但有些東西,是不能賣的。”
他合上筆記本,打開通訊錄,找到一個很久沒撥的號碼——他大學同學,現在開網約車。電話很快通了。
“老陳,是我,李明遠。你上次說,晚上跑車缺個代班的?現在還要人嗎?”
“老李?你要跑車?開什麼玩笑!”
“沒開玩笑。晚上七點到十二點,我能跑。一天三百,對吧?我幹。”
掛了電話,他靠在椅背上,長長地舒了口氣。夕陽從窗戶斜射進來,在桌上投下一道金黃色的光帶,灰塵在光裏飛舞,像細碎的金粉。
張曉琪探過頭:“李叔,你晚上要去跑滴滴?”
“嗯,賺點外快。”李明遠笑笑,“怎麼,看不起?”
“不是不是!”女孩連忙擺手,眼神裏多了點別的東西,像是敬佩,又像是心疼,“就是...就是覺得你好拼。”
“人活着,總得拼點什麼。”李明遠說,開始收拾東西,“對了,小張,你昨天說的那個短視頻,講客戶故事的那個,我覺得可以試試。你有空教我嗎?”
張曉琪瞪大眼睛,隨即用力點頭:“有!有有有!我今晚就幫你弄!”
李明遠走出售樓部時,天邊晚霞正紅。他拿出手機,給周總發了條信息:“周總,感謝信任。但傭金我不能收,建議您通過正規中介籤約,保障權益。另,我認識一位可靠的律師,如需審查合同,我可推薦。”
點擊發送。然後,他打開網約車司機端APP,點擊“開始接單”。
手機很快響起:“您好,訂單來了,從中央公園到高鐵站,是否接單?”
“接單。”
他拉開車門,坐進駕駛座。這輛舊車是五年前買的,爲了接送兒子上下學。現在,它要陪他度過很多個夜晚了。啓動,掛擋,緩緩駛入車流。
後視鏡裏,售樓部的大招牌越來越遠,最後消失在高樓之間。前方,城市的燈火次第亮起,像一條流動的星河。
等紅燈時,他看了一眼手機。周總回復了,只有四個字:“佩服。謝謝。”
他把手機放回支架,綠燈亮了。踩下油門,車匯入流光溢彩的街道,像一滴水融入河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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