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城的天空是工業革命留下的遺書。
灰黃色的煙塵沉澱了六十年,把雲層染成病態的鏽色。空氣裏有硫磺、煤灰、鐵鏽混合的味道,吸進肺裏像在呼吸砂紙。廢棄的第三鋼鐵廠伏在城市西北角,高爐的骨架刺向天空,像巨獸死後的骸骨。
劉波踩過齊腰深的荒草,靴子陷進黑色的泥漿裏——那不是泥土,是工業廢料和血液的混合物,散發着刺鼻的腥臭。
“陽哥,你確定是這兒?”他抹了把臉上的汗,“這地方連鬼都不來。”
林向陽站在廠區大門外,閉着眼睛。
他在“聽”。
不是用耳朵聽,是用饕餮血脈對“概念”的感知。嫉妒——這種酸澀的、尖銳的、像陳年醋壇子被打翻的情緒,在這裏沉澱了太久,已經滲進生鏽的管道,滲進龜裂的水泥地,滲進每一寸土地。
“地下三十米,廢棄的熔煉車間。”林向陽睜開眼睛,瞳孔深處有暗金色的紋路流過,“嫉妒之耳在那裏。但不止它……”
他頓了頓。
“還有至少五十個‘東西’在等我們。”
蘇靜調整着手中的能量探測器——這是管控局的軍用設備,能穿透地面掃描地下結構。
“掃描到了。”她指着屏幕上的三維圖像,“一個直徑百米的圓形空間,中央有個祭壇。生命跡象……五十二個。但能量讀數很奇怪——所有讀數都一模一樣。”
“一模一樣?”劉波湊過來看,“怎麼可能?就算是克隆人也會有細微差異——”
“除非他們本來就是‘復制品’。”林向陽說。
他推開生鏽的鐵門。
門軸發出刺耳的呻吟,在死寂的廠區裏傳出很遠。
廠區內,景象詭異。
五十個穿着同樣藍色工裝的人,在空地上來回走動。他們面無表情,動作僵硬,像上了發條的玩偶。每個人手裏都拿着工具——扳手、鐵錘、鋼釺,但工具上沾着的不是油污,是暗紅色的、已經幹涸的血。
更詭異的是,他們的臉……
全都一樣。
國字臉,濃眉毛,厚嘴唇,四十歲左右。五十張一模一樣的臉,五十雙空洞的眼睛。
“鏡像傀儡。”蘇靜低聲說,“千面人的招牌能力——用嫉妒之耳的能量制造復制體。這些原本是這裏的工人,被抽幹了自我意識,只剩下嫉妒驅動的軀殼。”
一個傀儡停下來,轉頭看向三人。
那張和其他四十九張一模一樣的臉上,露出一個詭異的笑容。
“你們……也是來搶工作的?”傀儡開口,聲音嘶啞,“不行……工作是我的……是我的……”
他舉起鐵錘,沖了過來。
速度不快,但勢大力沉。
劉波正要上前,林向陽抬手攔住。
“別動手。”他說,“你一碰他們,就會被標記。”
他向前一步,在鐵錘砸下的瞬間,側身,抬手,抓住了傀儡的手腕。
暗金色的饕餮紋路在掌心一閃。
傀儡體內的“嫉妒能量”被瞬間抽離。
他身體一軟,癱倒在地,眼睛恢復了短暫的清明。
“我……我在哪……”他茫然地看着四周,然後想起了什麼,露出恐懼的表情,“那個……那個穿白西裝的男人……他讓我們互相嫉妒……然後……然後……”
話沒說完,他頭一歪,昏了過去。
林向陽鬆開手,看向廠區深處。
“他在玩心理戰。”蘇靜說,“這些傀儡不是威脅,是幹擾。他要消耗我們的精力,讓我們在見到他之前就陷入疲憊和猜疑。”
“猜疑?”劉波不解。
“嫉妒之耳的能力,是放大目標內心的嫉妒情緒。”蘇靜解釋,“在這個力場裏,待得越久,人就越容易懷疑同伴——懷疑對方比自己強,懷疑對方想獨吞功勞,懷疑對方會背叛。”
她話音剛落,劉波忽然感覺心裏涌起一股奇怪的情緒。
他看向林向陽。
那個背影一如既往地挺拔、可靠。但此刻,劉波腦子裏卻冒出一個念頭:
“憑什麼他是001號?憑什麼他能吞噬一切變強?憑什麼我要當他的跟班?我也想要那種力量……”
這念頭剛升起,就被他強行壓下去。
“不對……這不對勁……”劉波搖頭,“陽哥救過我那麼多次,我怎麼能……”
“意識到了?”蘇靜看他一眼,“這就是嫉妒之耳的影響。守住本心,別被情緒控制。”
林向陽回頭看了劉波一眼。
那眼神很平靜,但劉波卻感覺自己心裏的那點小心思被看得一清二楚。
“陽哥,我……”
“正常。”林向陽說,“嫉妒是人類的本能。但如果連這點本能都控制不住……”
他頓了頓。
“那你就配不上站在我身邊。”
這話很重。
劉波臉一白,低頭:“對不起。”
“不用道歉。”林向陽繼續往前走,“把嫉妒轉化成變強的動力,而不是內耗的毒藥。這才是強者該做的。”
三人繼續深入。
越往裏走,傀儡越多。
有時是十幾個一模一樣的工人,有時是穿着狩獵者制服但面容模糊的復制體,有時甚至是……他們自己的復制體。
“站住。”
在通往地下熔煉車間的鐵梯前,三個人攔住了去路。
劉波看見那三個人的臉時,心髒驟停。
那是他自己。
一模一樣的臉,一模一樣的衣服,一模一樣的百獸擬態在皮膚下隱隱流動。
“你們是誰?”左邊的“劉波”問,語氣帶着敵意。
“爲什麼冒充我們?”中間的“劉波”質問。
“殺了他們!”右邊的“劉波”怒吼。
三個復制體同時撲了上來。
“陽哥,這些是——”劉波話沒說完,就看見林向陽動了。
不是沖向復制體,是沖向……他。
林向陽的手按在了劉波肩膀上。
暗金色紋路蔓延。
“別動。”林向陽說,“我在給你做個標記。”
一股暖流涌入體內,劉波感覺自己的血脈被某種更高位階的力量“蓋章”了——那是001號序列的認證。
下一秒,三個復制體沖到面前。
林向陽回頭,看了他們一眼。
只是一眼。
三個復制體同時僵住,然後……融化了。
像蠟像遇火,從頭到腳融成一灘暗紅色的肉泥,最後蒸發成霧氣,消散在空氣中。
“這些是低劣的贗品。”林向陽鬆開手,“只復制了外表,復制不了序列的‘本質’。你現在有我留下的印記,真僞一目了然。”
劉波摸了摸肩膀,那裏有個淡淡的暗金色印記,像紋身,又像胎記。
“那蘇靜呢?”他問。
蘇靜已經自己處理好了——她銀白色的瞳孔裏浮現出同樣的暗金色紋路,那是她用觀測者能力主動模擬的認證標記。
“繼續。”林向陽踏上鐵梯。
地下三十米,熔煉車間。
這裏的溫度比地面高二十度,空氣灼熱,帶着金屬熔化的焦糊味。車間中央是一個巨大的熔煉爐,爐口已經冷卻,但爐壁上還殘留着暗紅色的餘溫。
而在熔煉爐前,站着一個人。
白西裝,金絲眼鏡,手裏拿着一個……耳朵。
一只暗紫色的、半透明的、仿佛水晶雕成的耳朵。
嫉妒之耳。
千面人。
但他的臉……在不斷變化。
一秒前是個慈祥的老者,一秒後變成嫵媚的女人,再一秒變成稚嫩的孩童。每張臉都帶着不同的表情——憐憫、誘惑、天真,但眼神深處都是同一種東西:
嫉妒。
“來了?”千面人開口,聲音也是多重的,男女老少混雜,“林向陽,序列001,饕餮血脈。千羽堇,序列002,混沌血脈。還有這位……劉波,序列088,百獸擬態。”
他頓了頓,笑了。
“真是令人嫉妒的組合啊。一個站在序列頂點的吞噬者,一個能操控空間的混沌,一個能擬態萬獸的輔助。而我……”
他的臉定格在一張普通的中年男人臉上。
“而我,只能變成別人。”
林向陽走到距離他十米處,停下。
“交出嫉妒之耳,你可以活着離開。”
“離開?”千面人笑了,笑聲淒厲,“我能去哪?我連自己長什麼樣都忘了。我每天醒來都要照鏡子,才能確定今天該用什麼臉。有時候我對着鏡子看太久,會突然想——鏡子裏那個人,真的是我嗎?”
他舉起嫉妒之耳。
耳廓上的紫色光芒大盛。
“你知道這件法器的真正能力嗎?它不是讓人變強,是讓所有人……變弱。”
紫色的波動擴散開來。
林向陽感覺到一股無形的力量掃過身體。
然後,他“聽見”了聲音。
不是耳朵聽見的,是直接在大腦裏響起的——無數人的低語,無數情緒的碎片。
“憑什麼他那麼有錢……”
“憑什麼她長得那麼好看……”
“憑什麼他天賦那麼好……”
“憑什麼……憑什麼……憑什麼……”
嫉妒。
成千上萬人的嫉妒。
從古至今,從生到死,人類所有陰暗的、酸澀的、見不得光的嫉妒情緒,通過嫉妒之耳匯聚、放大、化作實質的精神污染,灌入三人的意識。
如果是普通人,這一下就會精神崩潰,變成一個只會嫉妒他人的瘋子。
但林向陽只是皺了皺眉。
“就這?”他說。
千面人臉上的笑容僵住了。
“你……你沒感覺?”
“有。”林向陽點頭,“很吵。”
他抬手,按了按太陽穴。
“而且味道很差——嫉妒這種情緒,發酵過頭了,像餿掉的泡菜。”
掌心,暗金色漩渦浮現。
那些涌入他意識的嫉妒情緒,像找到了泄洪口,瘋狂涌向漩渦,被吞噬、分解、消化。
“不可能!”千面人後退一步,“嫉妒之耳的精神污染是概念級的!你怎麼可能——”
“因爲我不嫉妒。”林向陽向前走,“我想要的,我會自己去拿。拿不到,我會變得更強再去拿。嫉妒別人?那是弱者才做的事。”
每說一句,他就踏前一步。
千面人臉上的表情開始失控,那些變幻的臉譜出現裂痕,露出底下真實的樣貌——一張蒼白、瘦削、五官模糊的臉。
“你……你憑什麼不嫉妒?!”千面人尖叫,“你憑什麼能這麼坦然?!我每天都要變成別人,模仿別人,成爲別人!我連自己長什麼樣都忘了!你知道那種痛苦嗎?!”
嫉妒之耳的光芒變得狂暴。
車間裏的金屬開始顫抖,然後……變形。
它們融化、重組,變成一個個金屬人形——每一個,都是林向陽的樣子。
十個,二十個,三十個……
一百個金屬林向陽,包圍了真正的林向陽。
“這是我的終極能力——‘千面國度’。”千面人的聲音從一百張金屬嘴裏同時發出,“我能復制一切,包括你的力量!現在,你有一百個‘自己’要打!你還能贏嗎?!”
金屬林向陽們動了。
它們揮拳,拳鋒帶着暗金色的微光——那是模仿的饕餮之力。
它們踏步,地面震動——那是模仿的骨變強度。
它們甚至張開嘴,做出吞噬的動作——雖然只是徒有其表。
一百個復制體,一百個“僞·饕餮”。
劉波和蘇靜被逼到車間角落。
“陽哥……”劉波想幫忙,但一個金屬復制體隨手一揮,就把他震飛出去。
蘇靜用觀測能力分析:“這些復制體有本體30%的實力!一百個疊加,總實力是你本體的三十倍!不能硬扛!”
林向陽站在包圍圈中心,看着那一百張和自己一模一樣的臉。
他忽然笑了。
“三十倍?”他重復了一遍,“那得吃多久才能吃完?”
千面人一愣:“吃?”
“對啊。”林向陽活動了一下脖頸,“你復制了我的力量,復制了我的能力,甚至復制了我的戰鬥方式。”
他抬起雙手,掌心向上。
暗金色的饕餮紋路從手掌開始蔓延,蔓延到手臂,蔓延到肩膀,蔓延到全身。紋路越來越亮,越來越密集,最後在他背後凝聚成一個巨大的虛影——
饕餮真身。
雖然只是虛影,但那古老、蒼涼、吞噬天地的氣息,讓整個車間開始崩裂。
“但你復制不了這個。”林向陽說,“001號序列的本質,是‘唯一’。這世間,只能有一個饕餮。”
他雙手合十。
背後的饕餮虛影張開巨口。
不是咬向復制體,是吸氣。
這一次的吸氣,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恐怖。
車間裏的空氣被瞬間抽空,形成真空帶。風從通風管道涌來,灌入饕餮虛影的嘴裏——連帶着那些金屬復制體,也被氣流裹挾着,飛向那張巨口。
“不——!!!”千面人尖叫,想要控制復制體掙脫。
但沒用。
饕餮的吞噬,是規則級的掠奪。
第一個復制體被吞入虛影口中,化作純粹的金屬能量,流入林向陽體內。
第二個,第三個,第四個……
每吞一個,林向陽的氣息就強一分,背後的虛影就凝實一分。
骨變進度在飆升。
71%……73%……76%……
千面人看着自己的王牌被一個個“吃掉”,終於崩潰了。
“我認輸!我認輸!嫉妒之耳給你!放過我!”
他舉起法器,想扔過來。
但林向陽沒停。
饕餮虛影的吞噬還在繼續。
第八十個復制體被吞下時,千面人的身體開始崩解——這些復制體和他本體是相連的,復制體被吞噬,他也在被反噬。
“等等……你不能殺我!我知道獵首的計劃!我知道七宗罪的秘密!”千面人嘶吼,“留我一命!我什麼都告訴你!”
林向陽終於停下了吞噬。
還剩二十個復制體懸浮在半空,瑟瑟發抖。
“說。”他開口。
“七宗罪法器……是鑰匙!”千面人語速極快,“集齊七件,可以打開‘深淵之門’,釋放上古被封印的……原罪本源!獵首想要吞噬原罪,成爲新世界的神!”
“還有呢?”
“傲慢之心在東京!暴怒之瞳在南極!但獵首已經在南極布下天羅地網,你們去就是送死!”千面人哀求,“放過我,我帶你們去東京,我知道傲慢之心的具體位置——”
他的話戛然而止。
因爲林向陽的手,已經按在了他額頭上。
“謝謝你的情報。”林向陽說,“但我不需要向導。”
暗金色漩渦旋轉。
千面人身體裏的嫉妒能量、復制能力、還有關於獵首的記憶碎片,全部被抽離、吞噬。
三秒後,千面人癱倒在地,變成一具空殼。
他還沒死,但已經廢了——所有能力被剝奪,記憶被清洗,連自己是誰都忘了。
林向陽收回手,看向懸浮在空中的嫉妒之耳。
法器似乎感覺到了危機,想要飛走。
但饕餮虛影伸手,一把抓住了它。
“嫉妒……”林向陽握住那只暗紫色的耳朵,“也是一種食欲——渴望占有他人之物的食欲。”
他用力一握。
嫉妒之耳破碎,化作紫色光點,融入他體內。
這一次,他獲得的能力是“情緒感知”——可以讀取目標的情緒波動,甚至可以預判對方的行動意圖。
骨變進度:80%。
只差最後一步,就能完成第二變。
林向陽收起饕餮虛影,車間恢復平靜。
劉波和蘇靜走過來,看着地上昏迷的千面人。
“陽哥,爲什麼不殺他?”劉波問。
“留着他有用。”林向陽說,“狩獵者會發現他,會發現他被廢了,會發現是我做的。這會傳遞兩個信息:第一,我很強;第二,我不濫殺。”
他看向遠方,鐵城的灰色天空下,城市燈火漸次亮起。
“恐懼和仁慈並存,才是最好的威懾。”
蘇靜點頭,在筆記本上記錄:“戰術升級:從純粹的力量碾壓,轉向戰略威懾和心理戰。林向陽正在進化成一個真正的領袖。”
林向陽沒接話。
他走到熔煉爐邊,看向下方深不見底的黑洞。
“下一站,沙漠。”他說,“懶惰之軀在塔克拉瑪幹。聽說那件法器……會讓人永遠沉睡。”
他轉身,走向鐵梯。
風吹起他的衣角,露出腰間那個暗金色的饕餮印記——那是七宗罪法器開始匯聚的標志。
每吞噬一件,印記就清晰一分。
等七件集齊時,會發生什麼?
沒人知道。
但林向陽能感覺到,體內的饕餮血脈在渴望,在躁動,在催促他:
吃,繼續吃,吃到天荒地老,吃到萬物歸墟。
他握緊拳頭,壓下那股原始的沖動。
“走吧。”他說,“離東京又近了一步。”
三人爬上鐵梯,離開鋼鐵廠。
身後,車間裏的千面人緩緩睜開眼睛。
那雙眼睛裏沒有智慧,只有嬰兒般的茫然。
他忘了自己是誰,忘了自己做了什麼,只記得一件事——
一個暗金色眼睛的男人,吃掉了他的“臉”。
從此以後,他再也不用嫉妒任何人了。
因爲,他已經什麼都不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