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十一點零七分。
邱瑩瑩從床上坐起來,眼睛在黑暗裏睜得很大。她盯着天花板,那道裂縫在窗外霓虹燈的反光下像一道黑色的閃電。床頭櫃上的電子鍾散發着幽綠的熒光:23:07。
聲音是從牆壁那頭滲過來的。
不是簡單的音樂聲,是那種低音炮震動牆壁的悶響,每一下都像直接敲在心髒上。混雜着玻璃杯碰撞的脆響,男男女女的尖笑,還有隱約的、跑調的歌聲。牆壁在震,地板在震,連她枕着的枕頭都在輕微顫抖。
“關關。”她壓低聲音叫了一聲。
對面床上,關雎爾蜷縮在被子裏,背對着她,一動不動。
但邱瑩瑩知道她醒着。關雎爾的呼吸節奏不對——太淺,太急,不像睡着的人。
“關關。”邱瑩瑩又叫了一聲,這次聲音大了些。
關雎爾終於動了。她慢慢轉過身,在黑暗裏睜開眼睛。眼鏡放在床頭櫃上,她的眼睛在模糊的光線裏顯得格外疲憊。
“你也醒了?”邱瑩瑩問。
關雎爾沒說話,只是點了點頭。她伸手摸到眼鏡戴上,動作緩慢得像電影慢鏡頭。窗外透進來的光在她的鏡片上劃過一道冷光。
又一陣哄笑聲從牆壁那頭炸開,緊接着是更重的音樂鼓點。邱瑩瑩感覺自己的太陽穴在跟着節奏突突跳動。
她掀開被子,赤腳踩在地板上。地板冰涼,但比不過她心裏的那股火氣。她走到牆邊,把耳朵貼上去。
這次聽得更清楚了。一個男聲在高喊“再來一杯”,一個女聲在笑,笑聲尖銳得刺耳。背景音樂是那種夜店常用的電子舞曲,節奏強烈,重復着單調的旋律。
“太過分了。”邱瑩瑩說,聲音從牙縫裏擠出來。
她轉身,開始在狹小的房間裏踱步。赤腳踩在地板上發出輕微的摩擦聲,但完全被牆那邊的噪音淹沒。她穿着印着小熊圖案的棉質睡衣,頭發亂糟糟地扎在腦後,幾縷碎發貼在汗溼的額頭上。
“都十一點了還開派對,”她停下腳步,看着關雎爾,“我明天早上七點要起床,八點半到公司,今天主管還說再遲到一次就扣全勤獎。全勤獎五百塊呢!”
關雎爾坐起身,把被子拉到下巴處。她穿着淺藍色的格子睡衣,紐扣一直扣到最上面一顆,像個保守的大學生。眼鏡後的眼睛下方,黑眼圈在昏暗光線下更加明顯。
“我已經叫物業了。”她說,聲音平靜,但握着被角的手指關節泛白。
“什麼時候?”邱瑩瑩問。
“十點半的時候。”關雎爾說,“當時聲音還沒這麼大,我想着也許過一會兒就結束了。但現在……”
她沒說下去,但意思很清楚。
現在十一點多了,派對正酣。
邱瑩瑩走到窗邊,撩開窗簾一角。22樓的高度能看到很遠,城市的燈火像一片倒置的星河。但此刻她沒心情欣賞夜景。她的目光落在隔壁2203的窗戶上——窗簾緊閉,但縫隙裏透出閃爍的彩光,隨着音樂節奏明滅。
“白富美就是不一樣,”她喃喃自語,“搬家第一天就開派對,都不用收拾的嗎?”
話音剛落,敲門聲響起。
不是敲她們2202的門,是敲隔壁的。聲音不大,但因爲有牆壁做傳導,聽得還算清楚。
邱瑩瑩和關雎爾對視一眼,同時屏住呼吸。
音樂聲小了些,有人去開門了。
“曲小姐,您好。”是個中年男人的聲音,客客氣氣,帶着職業性的謙卑,“樓下住戶反映噪音有點大,您看……”
“哎呀,物業大哥!”曲筱綃的聲音響起,清脆,響亮,帶着點被打擾的不耐煩,但又用笑意掩飾得很好,“不好意思啊,幾個朋友來暖房,馬上結束,馬上結束。”
邱瑩瑩把耳朵貼回牆上。
“您看這都十一點多了……”物業工作人員的聲音有些猶豫。
“放心放心!”曲筱綃打斷他,“十分鍾,最多十分鍾!我們就轉戰外灘酒吧了,不在這兒吵大家睡覺!”
“那……”
“好啦好啦,辛苦您跑一趟,改天請您喝茶!”
門關上了。
邱瑩瑩和關雎爾保持靜止的姿勢,像兩個等待宣判的囚徒。
一秒,兩秒,三秒。
音樂聲又響起來了,比剛才更大聲,鼓點更重,像是一種挑釁,一種宣告。笑聲也更加放肆,還夾雜着“十分鍾倒計時開始”的呼喊。
“她騙人。”邱瑩瑩說,聲音冷了下來。
關雎爾沒說話,只是摘下眼鏡,用睡衣袖子擦了擦鏡片——即使鏡片上根本沒有灰塵。這是她的習慣,緊張時的下意識動作。
牆上的電子鍾跳到23:18。
十分鍾過去了。
派對沒有結束的跡象。
邱瑩瑩在床上坐下,雙手抱膝,下巴抵在膝蓋上。她盯着對面牆上的某一點,眼神空洞。明天要交的報告還沒寫完,早上要用的PPT還沒檢查,現在被吵得頭昏腦脹,什麼都做不了。五百塊全勤獎在她眼前晃,然後像泡沫一樣碎了。
就在這時,新的聲音加入了。
不是從2203傳來的,是從另一邊——2201的方向。
是開門聲。
很輕,但在這嘈雜的背景音中,那一聲“咔噠”格外清晰。邱瑩瑩和關雎爾同時轉頭,看向自家房門的方向,雖然隔着牆壁什麼也看不見。
然後是腳步聲。高跟鞋的聲音,但不同於樊勝美那種刻意訓練過的、帶着嫵媚節奏的步伐。這個腳步聲很穩,很幹脆,每一步的間隔完全一致,像用尺子量過。
腳步聲停在樓道裏。
緊接着,一個女聲響起,平靜,清晰,沒有任何情緒起伏,像在朗讀一份報告:
“您好,我要報警。”
邱瑩瑩和關雎爾的眼睛同時瞪大了。
“地址是歡樂頌小區19號樓2203室。”那聲音繼續說,“噪音擾民,持續時間超過一小時,分貝值目測超過七十五。是的,我確認。好的,謝謝。”
電話掛斷了。
腳步聲往回走,開門,關門。一氣呵成。
樓道裏恢復了安靜——如果忽略2203傳來的震耳欲聾的音樂的話。
“是……2201?”邱瑩瑩小聲問。
關雎爾點了點頭,手指無意識地絞着被角。
接下來的二十分鍾,邱瑩瑩保持着同樣的姿勢坐在床上。她沒有再說話,只是盯着牆壁,耳朵捕捉着外面的每一個聲音。音樂還在繼續,笑聲還在繼續,玻璃杯碰撞的聲音還在繼續。
直到電梯“叮”的一聲。
然後是沉穩的腳步聲,不止一個人。
敲門聲響起,這次很正式,很有力。
“您好,警察。有人舉報噪音擾民,請開門。”
音樂聲戛然而止。
像被人掐斷了喉嚨。
一陣慌亂的腳步聲,壓低了的說話聲,什麼東西被打翻的聲音。然後門開了。
邱瑩瑩和關雎爾能想象出那個畫面:穿着制服的警察站在門口,2203室內一片狼藉,曲筱綃和她的朋友們尷尬地站在原地。
對話聲斷斷續續傳過來:
“……夜間22點後……”
“……立即停止……”
“……謝謝配合……”
門關上了。
然後是2203室內傳來的、壓抑着怒氣的送客聲。朋友們窸窸窣窣地離開,高跟鞋、皮鞋、運動鞋踩在地上的聲音雜亂無章。電梯來了又走,來了又走。
最後,2203的門被重重關上。
一片寂靜。
真正的寂靜,連一根針掉在地上都能聽見的寂靜。邱瑩瑩甚至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聲,還有關雎爾輕微的呼吸聲。
然後,腳步聲響起。
不是回房間的腳步聲,是走向2202的腳步聲。每一步都踩得很重,帶着未消的怒氣。
敲門聲響起,急促,用力。
邱瑩瑩和關雎爾對視一眼。關雎爾搖了搖頭,但邱瑩瑩已經起身了。她走到門邊,深吸一口氣,打開了門。
曲筱綃站在門外。
她換了一身衣服——不是下午那件機車皮衣,而是一件絲質的酒紅色吊帶裙,外面隨意披了件黑色西裝外套。妝有些花了,口紅在唇角暈開一小塊,頭發亂糟糟的,但眼睛裏燒着一團火。
她就那樣倚在門框上,一只手撐着門框,身體微微前傾,目光像刀子一樣刮過邱瑩瑩的臉,然後轉向屋內的關雎爾。
“誰報的警?”她問,聲音不高,但每個字都像冰塊砸在地上。
邱瑩瑩下意識地後退半步:“我們……我們只找了物業,沒報警啊。”
“是嗎?”曲筱綃挑起眉毛,那個動作和她下午在電梯裏一模一樣,但此刻帶着毫不掩飾的嘲諷,“別以爲裝無辜我就找不到人。整層樓就三戶,2201那家神龍見首不見尾,除了你們還能有誰?”
“真的不是我們。”關雎爾走到門口,站在邱瑩瑩身邊。她比邱瑩瑩矮一些,眼鏡後的眼睛看着曲筱綃,沒有躲閃,“我們只叫了物業,沒報警。”
曲筱綃盯着她們看。她的目光在兩張年輕的臉上來回掃視,像在判斷真假。幾秒鍾後,她似乎相信了——或者說不確定到足以繼續質問。
就在她準備開口說什麼時,另一個聲音插了進來。
“是我報的警。”
三個女人同時轉頭。
2201的門開了。
安迪站在門口。
她穿着一件深灰色的絲質睡袍,腰帶鬆鬆地系着,露出裏面同色的吊帶睡裙。頭發溼漉漉的,像是剛洗過澡,隨意披在肩上。她沒有化妝,皮膚在樓道昏暗的燈光下白得幾乎透明。鼻梁上架着一副細框眼鏡,鏡片後的眼睛平靜無波。
她手裏拿着一個平板電腦,屏幕亮着,上面顯示着密密麻麻的文字和數據。
她就那樣站在那裏,沒有走近,也沒有多餘的動作,像一個突然出現在舞台上的、與周圍格格不入的旁觀者。
曲筱綃愣住了。她顯然沒料到2201真的有人,更沒料到是這樣一個人。
安迪的目光落在曲筱綃臉上,然後移向邱瑩瑩和關雎爾,最後又回到曲筱綃身上。
“根據《上海市環境噪聲污染防治條例》,”她開口,語速平穩,像在會議上做報告,“第四章第二十三條,夜間二十二點至次日六點,居住區的環境噪聲限值爲五十五分貝。”
她頓了頓,目光掃過曲筱綃身後2203虛掩的門。
“剛才我測到的峰值是七十八分貝,持續時間六十三分鍾。我已經保存了錄音和分貝記錄。”
曲筱綃張了張嘴,但沒發出聲音。
“下次再犯,”安迪繼續說,聲音依然平靜,但每個字都像釘子在空氣裏敲進去,“我會直接走法律程序。訴訟耗時大約三到六個月,期間需要你配合提供各種材料。建議你權衡一下時間成本。”
說完,她轉身,走進2201。
門在她身後輕輕關上。
咔噠一聲。
像給這場鬧劇畫上了句號。
樓道裏只剩下三個女人。
曲筱綃站在原地,臉上的表情變了又變——憤怒、錯愕、難以置信,最後凝固成一種復雜的、摻雜着羞辱和不服氣的僵硬。她盯着2201緊閉的門看了好幾秒,然後慢慢轉過頭,看向邱瑩瑩和關雎爾。
她的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麼,但最終什麼也沒說。
她只是扯了扯嘴角,露出一個算不上笑的表情。
“行,”她說,聲音幹巴巴的,“算你狠。”
然後她轉身,走回2203。門在她身後關上,聲音很輕,像泄了氣的皮球。
邱瑩瑩和關雎爾站在門口,好一會兒沒動。
樓道裏的聲控燈熄了。
黑暗籠罩下來。
在黑暗裏,邱瑩瑩輕聲問:“關關,你聽到了嗎?她剛才說……法律程序?”
“嗯。”關雎爾的聲音在黑暗裏有些飄。
“她是什麼人啊?”
“不知道。”
“但她好厲害。”邱瑩瑩說,聲音裏有一種她自己都沒察覺到的羨慕,“說話的樣子,就像……就像電視裏那些穿西裝打領帶的人。”
關雎爾沒說話。她只是站在黑暗裏,想着剛才安迪平靜無波的眼睛,想着她手裏那個發光的平板電腦,想着她背誦法條時那種篤定的語氣。
那不是普通人的語氣。
那是掌握規則的人的語氣。
聲控燈因爲她們的沉默而保持黑暗。三個房間,三扇門,三個世界,在深夜的22樓短暫碰撞,然後又各自退回自己的領地。
2203內,曲筱綃踢掉高跟鞋,倒在凌亂的沙發上,盯着天花板,咬着指甲。
2202內,邱瑩瑩重新躺回床上,閉上眼睛,卻再也睡不着。
2201內,安迪把平板電腦放在床頭,摘下眼鏡,關掉台燈。黑暗裏,她的呼吸均勻平穩,像什麼都沒發生過。
窗外的城市依然醒着,燈火通明。
但22樓終於安靜了。
在寂靜中,邱瑩瑩忽然想:在這個叫做歡樂頌的地方,有些人用聲音宣告存在,有些人用法律劃定邊界。
而她和關雎爾,還在學着如何發出自己的聲音。
哪怕那聲音很小,很輕。
但至少,她們今晚聽到了另一種可能——一種不需要尖叫,不需要音樂,只需要平靜地陳述規則,就能讓世界安靜下來的可能。
她翻了個身,把臉埋進枕頭裏。
明天還要早起。
生活還要繼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