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筱綃離開歡樂頌時是晚上十一點四十三分。
派對散場的狼藉還留在2203的地板上——空酒瓶、彩帶、打翻的薯片袋,以及空氣裏尚未散盡的香水味和煙味。但她沒時間收拾。她站在玄關鏡前,花了三分鍾快速補妝:擦掉暈開的眼線,重新塗上豆沙色口紅——這個顏色比正紅顯得乖巧,又比裸色有存在感。然後她換下那件酒紅色的吊帶裙,從衣櫃裏翻出一件米白色的針織開衫和淺藍色牛仔褲。
鏡子裏的人瞬間變了氣質。從夜店女王變成鄰家女孩,只需要三分鍾和兩件衣服。
曲筱綃對着鏡子練習了一個笑容。不是派對上的那種張揚大笑,也不是面對警察時的假笑,而是一種恰到好處的、帶着點天真和依賴的弧度。她調整了幾次,直到這個笑容看起來自然得不像是演的。
然後她抓起車鑰匙,出門。
電梯下降的過程中,她沒看鏡面牆壁裏的自己,而是盯着跳動的數字。22到1,不過幾十秒,但她的大腦在高速運轉。2201那個女人報警時的平靜語氣還在耳邊回響——“法律程序”、“時間成本”——像一根細小的刺,扎在她驕傲的神經上。
但此刻有更重要的事。
更重要的事。
地下車庫B2層,她那輛紅色mini cooper安靜地停在角落裏。車是她二十歲生日時父親送的,當時她嫌不夠拉風,想要保時捷。父親說:“女孩子開這個安全。”現在想來,安全不安全不重要,重要的是價格——這輛車不到四十萬,是她那個同父異母的哥哥曲連傑一輛車的零頭。
曲筱綃坐進駕駛座,沒急着發動。她掏出手機,點開相冊,快速滑動。照片都是今天下午拍的——歡樂頌的車庫。鏡頭聚焦在那輛限量版保時捷911上,滬A牌照,數字是三個8。她放大,再放大,仔細看車身上的每一處細節。
然後她關掉手機,發動車子。
引擎聲在地庫裏回蕩。紅色小車駛出歡樂頌,匯入深夜上海的稀疏車流。街道兩旁的霓虹燈在她臉上投下流動的光影,明滅不定,像她此刻的心思。
曲家別墅在虹橋,占地三畝,法式風格,前庭有噴泉,後院有遊泳池。這是曲父十年前買的,當時的價格現在能翻三倍。曲筱綃把車停在門廊前,沒進車庫——那裏停着父親的奔馳S600,母親的保時捷卡宴,還有哥哥那輛騷包的橙色蘭博基尼。
如果那輛車還在的話。
她下車,抬頭看了眼別墅。二樓東側的房間亮着燈,那是父親的書房。這麼晚了還在工作,或者假裝在工作——父親總有辦法讓自己看起來很忙,哪怕公司實際運營已經交給了職業經理人。
傭人王媽來開門,看到她,臉上露出慈祥的笑:“小姐回來啦。”
“王媽。”曲筱綃甜甜地叫了一聲,把車鑰匙遞過去,“幫我停一下車好嗎?我手好酸。”
“好好好,快進去,先生太太都在客廳呢。”
曲筱綃走進玄關。意大利進口的大理石地板光可鑑人,倒映着水晶吊燈的光芒。她故意放輕腳步,像只貓一樣無聲地穿過走廊。客廳裏傳來電視的聲音,財經頻道,主持人正在分析某個上市公司的財報。
她先在走廊的落地鏡前停頓了三秒,檢查自己的表情。米白色開衫的領口微微敞開,露出纖細的鎖骨,但不至於暴露。牛仔褲是修身款,顯得腿長,但又不會太緊。頭發被她抓得有點亂,制造出一種“匆匆趕來”的隨意感。
完美。
她深吸一口氣,然後換上一張笑臉,走進客廳。
“爸,媽,我回來啦!”
曲父坐在主位的真皮沙發上,手裏拿着平板電腦,眼睛卻看着電視屏幕。他穿着深藍色的家居服,頭發有些凌亂——這是少見的。在曲筱綃的記憶裏,父親永遠一絲不苟,連睡衣都要熨出折痕。
曲母坐在另一側的單人沙發上,正在翻看時尚雜志。聽到女兒的聲音,她抬起頭,露出笑容:“筱綃,怎麼這麼晚回來?吃飯了嗎?”
“吃啦,和朋友一起吃的。”曲筱綃說着,很自然地走到父親身邊,挨着他坐下。
沙發很軟,她陷進去一半。她沒有刻意保持距離,而是像小時候那樣,把腦袋靠在父親肩膀上。這個動作她很多年沒做了——從她意識到父親不只是父親,還是一個需要爭取的資源開始。
曲父的身體明顯僵了一下。
然後他放鬆下來,放下平板電腦,拍了拍女兒的手背:“怎麼?在歡樂頌住不慣?我就說那地方……”
“沒有沒有,”曲筱綃打斷他,聲音裏帶着恰到好處的撒嬌,“住得可好了。雖然小區是老了點,電梯是小了點,鄰居是……”
她頓了頓,想起2201那個女人,但很快略過。
“但我覺得挺好的。”她坐直身體,看着父親的眼睛,表情認真起來,“爸,我不要別墅了,就住歡樂頌。”
曲父挑了挑眉:“哦?”
“真的。”曲筱綃說,手指無意識地揪着開衫的衣角——這個小動作是她對着鏡子練過的,顯得稚氣未脫,“我想鍛煉自己。您看,住在那兒,什麼都得自己來,物業費要自己交,水電要自己管,和鄰居打交道也得自己處理。這不是很好的鍛煉嗎?”
曲父沒說話,只是看着她。
客廳的水晶吊燈光線柔和,落在女兒年輕的臉上。這張臉很像她母親年輕時的樣子,但眼睛裏的東西不一樣——她母親的眼睛總是溫順的,像養在籠子裏的金絲雀。而筱綃的眼睛裏有光,有野心,有他年輕時的影子。
“還有,”曲筱綃繼續說,聲音放輕了些,像在分享一個秘密,“我想去公司幫您。”
這句話說出來,客廳安靜了一瞬。
連電視裏的財經分析都仿佛變成了背景噪音。曲母翻雜志的手停了下來,抬頭看向女兒,眼神復雜。曲父則坐直了身體,手從女兒手背上拿開,交疊放在膝蓋上。
“公司?”他重復了一遍。
“嗯。”曲筱綃點頭,眼神清澈,看不出任何算計,“我知道我沒經驗,大學學的又是藝術,對生意一竅不通。但我想學。我可以從最基礎的開始,打雜也行,只要能跟在您身邊學點東西。”
她頓了頓,補充了一句,聲音更輕了:
“總比我哥強吧?他除了花錢和惹事,還會什麼?”
這句話像一顆小石子,投入平靜的湖面。
曲父的臉部肌肉微微抽動了一下。他想起了什麼——也許是上周董事會上,有人旁敲側擊地問起曲連傑在分公司捅的婁子。也許是一個月前,兒子開着新買的蘭博基尼撞了護欄,維修費花了八十萬。也許是更久以前,那個不成器的兒子把女朋友肚子搞大,對方家裏鬧到公司來,最後他花了兩百萬才擺平。
他嘆了口氣。那聲嘆息很長,很沉,像把積累多年的失望都嘆了出來。
然後他抬手,摸了摸女兒的頭。
動作很輕,帶着一種罕見的溫情。
“還是我女兒懂事。”他說,聲音裏有着真實的欣慰,“比你那個敗家哥哥強多了。”
曲筱綃低下頭,掩住眼底一閃而過的光。那光芒很亮,很鋒利,像出鞘的刀。但她再抬頭時,眼睛裏只剩下乖巧和依賴。
“所以爸,您答應了?”她問,聲音裏帶着恰到好處的期待。
曲父正要開口,手機響了。
不是他的手機,是曲筱綃的。
刺耳的鈴聲在安靜的客廳裏格外突兀。曲筱綃皺眉,掏出手機看了一眼屏幕——“姚濱”。她猶豫了一下,然後對父親露出一個抱歉的笑:“朋友打來的,我接一下。”
她起身,走到客廳外的陽台。
陽台很大,擺着藤編的桌椅,角落裏有幾盆名貴的蘭花。夜晚的風吹進來,帶着初夏的微涼。曲筱綃接起電話,聲音壓得很低:
“喂?這麼晚了什麼事?”
電話那頭傳來姚濱興奮的聲音,背景嘈雜,像是在某個夜場:
“筱綃!你猜我剛才聽到什麼消息?你哥!曲連傑!剛才在淮海路飆車,撞了!”
曲筱綃的手指瞬間收緊。手機外殼是硬的,硌得她掌心發疼。但她聲音很平靜,甚至帶着點不耐煩:
“又撞了?這次撞了什麼?護欄?還是別人的車?”
“都不是!”姚濱的聲音更高了,“是撞樹上了!蘭博基尼啊!全新的!車頭全廢了,安全氣囊都彈出來了!聽說人倒是沒事,就是嚇傻了,現在還在交警隊做筆錄呢!”
曲筱綃沒有說話。
她只是站在那裏,握着手機,看着陽台外漆黑的夜空。遠處城市的燈火明明滅滅,像無數雙眼睛在閃爍。風吹起她的頭發,發絲拂過臉頰,癢癢的。
但她一動不動。
幾秒鍾後,她緩緩勾起嘴角。
那是一個真實的笑容,沒有任何僞裝,沒有任何掩飾。笑容從嘴角開始,一點點擴散,直到整張臉都亮起來。眼睛彎成月牙,瞳孔在黑暗裏閃着光,像發現了寶藏的探險家。
“真的?”她問,聲音裏有一種壓抑的興奮,“車子全廢了?”
“千真萬確!我哥們就在現場,拍了照片發群裏了,你要不要看?”
“待會兒發我。”曲筱綃說,然後補充了一句,聲音輕得像耳語,“太好了。”
掛斷電話後,她在陽台上站了一會兒。夜風很涼,但她覺得渾身發熱,血液在血管裏奔騰,像某種慶祝的鼓點。她抬頭,深吸一口氣,然後轉身走回客廳。
腳步很輕,但每一步都踩在節奏上。
曲父還坐在沙發上,但已經沒在看電視了。他閉着眼睛,像是在休息,又像是在思考。曲母則繼續翻雜志,但翻頁的動作明顯心不在焉。
曲筱綃走回父親身邊,重新坐下。
這次她沒有靠上去,而是坐得端正,雙手放在膝蓋上,像個等待老師提問的好學生。
“爸,”她開口,聲音軟軟的,“我剛才想了想,去公司的話,可能需要經常跑來跑去。我那輛mini cooper有點小,裝不了多少東西。”
曲父睜開眼睛,看向她:“想換車?行啊,你看中哪款?爸爸送你。”
“不用不用。”曲筱綃連忙擺手,表情認真得近乎虔誠,“我不要新的。家裏的車庫裏不是有輛買菜用的polo嗎?就那輛就行。”
曲父愣住了。
他仔細打量女兒的臉,想從上面找出哪怕一絲開玩笑的痕跡。但是沒有。那張年輕的臉上寫滿了誠懇,眼睛清澈見底,像真的在說:一輛polo就夠了。
良久,曲父長長地嘆了口氣。
這次嘆息裏沒有失望,只有感慨,深深的感慨。
“還是女兒貼心,”他說,聲音有些沙啞,“知道節儉。”
他伸手,再次摸了摸女兒的頭。這次動作更重了些,帶着一種近似於托付的重量。
“下周一,你來公司找我。先從項目經理助理開始,好好學。”
“謝謝爸!”曲筱綃撲上去,給了父親一個擁抱。她把臉埋在父親肩上,蹭了蹭,像只撒嬌的貓。
沒有人看見她臉上的表情。
那個笑容真實,燦爛,帶着勝利者的光芒。
半小時後,曲筱綃離開別墅。
她沒有開走那輛紅色mini,而是從車庫裏開出了那輛銀色的大衆polo。車很舊了,至少有五年歷史,儀表盤上有劃痕,座椅的皮革也有些開裂。但發動機聲音平穩,保養得不錯。
她坐進駕駛座,關上車門。
車內很安靜,能聽見自己的呼吸聲。
她沒有立刻發動車子,而是掏出手機,點開姚濱發來的照片。照片是在夜晚的路邊拍的,光線不好,但足夠看清——橙色的蘭博基尼撞在一棵梧桐樹上,車頭凹陷,引擎蓋翹起,前擋風玻璃碎成蜘蛛網狀。幾個交警圍在車旁,遠處還能看到救護車的燈光。
曲筱綃放大照片,仔細看。
然後她笑了。
笑聲很輕,但在密閉的車廂裏格外清晰。那不是開心的笑,也不是嘲諷的笑,而是一種冰冷的、計算的笑。像棋手看到對手走了一步臭棋,知道自己已經贏了半局。
她把手機丟在副駕駛座上,發動車子。
引擎聲響起,很低沉,很普通,和蘭博基尼的咆哮完全不是一個級別。但她不介意。她掛擋,鬆手刹,輕踩油門。銀色的小車平穩地駛出曲家別墅,匯入夜色。
車載收音機開着,某個音樂頻道在放一首老歌。曲筱綃跟着哼了兩句,手指在方向盤上輕輕敲打節奏。
等紅燈的時候,她看向後視鏡。
鏡子裏是自己的臉。年輕,漂亮,眼睛裏有光。但仔細看,那光芒深處有一種堅硬的東西,像鑽石,美麗但鋒利。
她對着鏡子裏的自己笑了笑。
然後輕聲說,聲音低得只有自己能聽見:
“曲連傑啊曲連傑。”
“這次家產你可爭不過我了。”
綠燈亮起。
她踩下油門,小車平穩前行,消失在深夜上海的街道盡頭。
車很普通,路很普通,夜色很普通。
但有些東西,已經開始不一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