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座之上,皇帝的眼中閃過一絲復雜光芒,看向身邊的皇後,聲音低沉而威嚴:“這支舞,風骨像極了一位故人。”
皇後鳳目微垂,掩去眸中的波瀾,輕聲道:“臣妾也覺得像。這孩子,是沈清禾的女兒。”
沈家!是那個與皇室關系匪淺,十多年前,因一樁宮廷秘案而蕭身匿跡的將門沈家!
此言一出,皇帝的目光再次落在殿中那抹纖細的身影上,變得更加深邃。
在場的人對慕綰卿的目光變了,方才是震驚於她的才華與美貌,此刻,多少帶了一些探究。
一舞驚豔衆人,讓帝後親口提及,還讓鎮北王失態的女子,她已不是一個區區的“尚書嫡女”,而是很多人攀附的貴女了。
慕正德經歷了大悲到大喜的劇烈轉變。激動得渾身發抖,老臉漲得通紅,看向慕綰卿的眼神,充滿了狂喜與驕傲。這是他慕家的麒麟女!是他日後平步青雲的依仗!
而另一邊的柳氏與慕明月,面帶怨懟的看着那個在萬衆矚目下,從容淡然的身影,只覺得肝膽俱裂。她們之前所有的算計和羞辱,都變成了一個天大的笑話。非但沒有讓慕綰卿顏面盡失,還讓她身價倍增,可真是抱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慕綰卿在衆人復雜的目光中,緩緩起身,再次對着皇後行了一禮。
“陛下謬贊。臣女蒲柳之姿,不敢與母親相提並論。”
她的回答,謙遜得體,滴水不漏。
皇後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眼裏滿是欣賞,點了點頭,重新落座。
這場宮宴的風暴,看似平息,實則,真正的暗流才開始涌動。
宴席繼續,但很多人的心已經不在酒菜上了。
第一個行動的,是蕭清宴。
他破天荒地端着一杯酒,離開了自己的席位,徑直朝着尚書府的席位走來。
所到之處,人群自動讓開一條道路。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看着這位煞神,一步步地,走到了那個白衣少女的面前。
“你這支舞,”蕭清宴居高臨下地看着她,聲音帶着些許壓迫感,“從何處學來?”
這個問題,問得直接,問得無禮。
慕綰卿緩緩起身,垂下眼簾,長長的睫毛掩蓋住所有的情緒。福了福身子,聲音輕柔,卻帶着夢幻般的迷茫。
“回王爺的話。臣女……也不知。”
“不知?”蕭清宴的鳳目,微微眯起,寒光四射。
“是。”慕綰卿的語氣,愈發縹緲,“臣女自幼體弱,時常夢魘。在夢中,時常會有一位看不清面容的白衣仙子,教我跳舞。這支舞,便是臣女在夢中所學。今日鬥膽獻於皇後娘娘面前,只因此舞意境,與臣女心境頗有相通之處,實屬……班門弄斧了。”
夢中學舞!
這個理由,荒誕不經,卻又無懈可擊!
它將一切,都推給了鬼神之說。你信,或不信,都無法去驗證!
蕭清宴盯着她,仿佛要將她的靈魂看穿。可從她的臉上,看不出一絲一毫的破綻。
許久,才從牙縫裏,擠出兩個字。
“是嗎?”
不再多言,轉身回到了自己的席位。那雙深不見底的眸子裏,翻涌的驚濤駭浪,卻比之前,更甚了。
蕭清宴剛走,一道溫潤的身影,便來到了慕綰卿的身邊。
是溫庭筠。
將一枚小小的、散發着清雅香氣的白玉藥丸,塞進了慕綰卿的手心。
“《驚鴻》雖美,卻極耗心神。”眼神裏除了欣賞,還帶了一絲心疼,“此爲‘定神丹’,含在舌下,可定心安神。”
說完溫和一笑,轉身離去。
慕綰卿握着那枚尚有餘溫的藥丸,只覺得一股暖流,從手心,一直流淌到了心底。
在這座冰冷的、充滿了算計的宮殿裏,不帶任何目的的關心可謂是彌足珍貴。
緊接着,丞相裴書臣,也舉着酒杯,笑意盈盈地,走到了慕正德的身邊。
“慕大人生了個好女兒啊。”與慕正德寒暄着,目光卻狀似無意地,飄向了慕綰卿,“今日一舞,技驚四座,連皇後娘娘都贊不絕口。本相看,大小姐這般才華風骨,只藏於深閨,未免可惜了。”
說罷對着慕綰卿,遙遙一舉杯,笑容溫和。
“日後若有機會,本相還想再領教一下大小姐的驚世之才。慕大人,令嬡前途,不可限量啊。”
這是……赤裸裸的招攬與示好!
慕正德激動得差點說不出話來。能得到當朝丞相的青睞,這是何等的榮耀!
“賞光!賞光!小女一定到!”忙不迭地替慕綰卿答應了下來。
慕綰卿起身,對着裴書臣,行了一禮。
一時間,尚書府的席位,門庭若市。無數的王公貴胄、夫人小姐,都上前來攀談示好,想要結交這位“一舞成名”的神秘貴女。
突然一個嬌蠻,帶着毫不掩飾的嫉妒與怒意聲音響徹大殿。
“一個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鄉野村姑,跳了支不知所謂的舞,也敢在皇兄和皇嫂面前搔首弄姿!真是不要臉!”
話音未落,一個身穿大紅色宮裝、頭戴金鳳釵、滿臉傲氣的華服女子,已然走到了慕綰卿的面前,正是當今聖上最寵愛的妹妹,也是最刁蠻善妒的——長樂公主!
她素來愛慕蕭清宴,見蕭清宴主動與慕綰卿搭話,手帕都要攪碎了,按捺不住,毫不留情地發難。
面對公主的當衆羞辱,慕綰卿卻只是斂衽一禮,不卑不亢:“臣女參見公主殿下。”
主位之上,皇帝的眉頭微不可察地一皺,沉聲道:“長樂,不得無禮,退下。”
長樂公主見皇兄竟爲了一個外人呵斥自己,又氣又委屈,跺了跺腳:“我不服”。
“皇兄,讓她來說說這個舞,有什麼獨特之處。”
慕綰卿直起身,輕聲開口。“回公主殿下的話,臣女方才所獻之舞,名爲《驚鴻》,乃臣女夢中偶得,今日鬥膽獻於皇後娘娘,是爲賀壽,是臣女對娘娘的一片赤誠之心。”
頓了頓,“此舞,關乎風骨,關乎心境,確實……與‘取悅’二字,相去甚遠。公主殿下看不懂,倒也……情有可原。”
此言一出,整個大殿的空氣都像是凝滯了!
好一個牙尖嘴利的小丫頭!
這話,表面上是在解釋,實則句句都是在打長樂公主的臉!
——我的舞,是獻給皇後的孝心,不是跳給你看的!
——我的舞,是有風骨和意境的,你看不懂,不是舞的問題,是你……層次不夠!
這番話,說得何其誅心!何其狂傲!
長樂公主自幼金枝玉葉,被捧在手心裏長大,何曾受過這等頂撞與譏諷?她的臉,“唰”地一下就漲成了豬肝色!
“你……你好大的膽子!”她氣得渾身發抖,指着慕綰卿,尖叫道,“一個鄉下來的野丫頭,竟敢在本宮面前,賣弄口舌!你以爲你跳了支破舞,就能攀上高枝變鳳凰了嗎?”
“也罷!”長樂公主怒極反笑,咬牙切齒地說到,“你不是自詡有才嗎?本宮今日,便給你個機會,讓你在這宮裏,‘名揚天下’!”
眼珠一轉,計上心來。
“本宮聽聞,皇兄昨日得了一副前朝畫聖吳道子的《八十七神仙卷》真跡,龍心大悅,當場便以‘朝元仙仗’爲題,命滿朝文武作詩,卻無一人能讓皇兄滿意。”
看着慕綰卿,臉上滿是看你有什麼本事,等着出醜吧的笑容。
“本宮今日,便也以這‘朝元仙仗’爲題,命你,即刻作詩一首!詩中,不僅要有神仙儀仗的氣勢,更要……藏入‘梅’、‘蘭’、‘竹’、‘菊’四君子!”
這個題目一出,穩坐軟榻的皇後,臉色微微變了,看向皇上“陛下,考題太難了,長樂分明是想羞辱綰卿。”
卻見皇上舉起酒杯,並未制止,而是露出了感興趣的微笑。“朕倒是想看看尚書府家這個剛從鄉野回來的女兒,還有什麼能耐?”
《八十七神仙卷》,畫的是道教大神東華帝君,率領八十七位神仙,前往朝拜元始天尊的宏大景象。整個畫卷,氣勢恢宏,仙氣繚繞,講的是“神”,是“道”。
而“梅蘭竹菊”四君子,則是文人風骨的象征,講的是“人”,是“德”。
要將這風馬牛不相及的兩者,完美地融入一首詩中,還要做得不露痕跡,意境相合……這簡直是天方夜譚!
別說是慕綰卿一個十五歲的少女,便是當朝的狀元、翰林院的學士,也絕不可能在如此短的時間內,作出此等難度的詩來!
長樂公主,就是要讓她當着衆人的面,才思枯竭,醜態百出,讓她剛剛建立起來的“才女”名號,淪爲一個笑柄!
“怎麼?”長樂公主見慕綰卿沉默不語,臉上的得意之色更濃,“怕了?剛才那股伶牙俐齒的勁兒,哪兒去了?你要是現在跪下,給本宮磕三個響頭,承認自己是個不學無術的草包,本宮或許,可以饒了你……”
她的話,還未說完。
慕綰卿,卻忽然,輕輕地笑了一下。
抬起頭,迎着長樂公主那錯愕的目光,緩緩開口。
“公主殿下,不必了。”
“臣女,遵命。”
她在大殿緩緩踱步,衆人的心也跟着她的腳步移動。
十息之後,她看着殿外那輪皎潔的明月,開口吟誦。
第一句出口,便石破天驚!
“雲海浩蕩朝元宮,”
“玉京十二樓五城。”
長樂公主臉上的笑容,僵住了。
“東華帝君乘風起,”
“座下青蘭吐芳馨。”
皇帝的眼中,迸發出了難以置信的光彩!
慕綰卿的語速,開始加快,仿佛進入了一種物我兩忘的、神馳的狀態!
“仙官開道擊金磬,”
“力士揚幡展霓旌。”
“更有天女散花處,”
“寒梅一落滿堂馨!”
長樂公主的臉色,已經由紅,轉爲了白!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
而慕綰卿,卻在此時,轉過身,目光灼灼地,直視着她!
“公主莫言等閒輩,”
“胸無點墨氣難平!”
“何如效仿南山竹,”
“虛心勁節伴月明!”
“你……!”長樂公主被她這兩句詩,氣得眼前一黑,幾乎要當場暈厥!
慕綰卿卻沒有停!走到了殿門口,看着花園中那叢在月下盛開的秋菊,吟出了最後,也是最誅心的四句!
“奉勸殿下早歸去,”
“莫在此處惹人嫌!”
“待到來年秋風起,”
“滿城盡帶黃金菊!”
“噗——!”
長樂公主再也承受不住,一口氣沒上來,急火攻心,當場噴出了一口鮮血,整個人軟軟地,向後倒去!
而整個大殿,被這一突變,驚的啞然。
慕綰卿,傲立於殿前,月光爲袍,詩才爲劍,風華絕代!
“好詩!好詩!不僅有神”有“道”有“人”有“德”,還有對長樂的反擊,尚書大人,你養了個好女兒啊。“皇上突然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