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開口後,長樂公主身邊的宮女們最先反應過來,尖叫着撲了上去,一時間亂作一團。
“公主!公主殿下!”
隨即“噗通!”一聲悶響。尚書慕正德,雙腿一軟,重重地跪在了地上!
他面如死灰,渾身抖得如同秋風中的落葉,對着龍座的方向,拼命地磕頭,聲音裏帶着哭腔:“陛下恕罪!陛下恕罪啊!是臣教女無方,小女鄉野長大,不知天高地厚,沖撞了公主殿下,罪該萬死!求陛下饒了臣一家老小的性命啊!”
他現在悔得腸子都青了,因一舞《驚鴻》升起的萬丈豪情,又被一首詩引發的無邊恐懼所取代。他的麒麟女,竟敢當着文武百官的面,把皇帝最寵愛的妹妹氣得吐血昏厥,這跟當衆打了皇家的臉有什麼區別?這可是誅九族的大罪!
衆人都以爲接下來是龍顏震怒,血濺五步大戲時,兩個身影,幾乎同時站了出來。
“陛下,”先開口的,是溫庭筠。他拱手作揖,言辭懇切,“方才之事,事出有因。乃是公主殿下出題在先,慕大小姐應題在後。詩文唱和,本是雅事,只是兩人言辭之間一時情急,才有了沖撞。慕大小姐並非有意頂撞公主,還望陛下明鑑。”
他將一場刁難,輕描淡寫地說成了“詩文唱和”,巧妙地爲慕綰卿開脫。
緊接着,鎮北王蕭清宴的聲音也響了起來。
“陛下,是長樂先咄咄逼人,慕大小姐不過是自保罷了。”
此言一出,衆人更是倒吸一口冷氣。鎮北王,竟然也公開爲慕綰卿說話!
龍座之上,皇帝並未看跪地求饒的慕正德,也未理會挺身而出的兩人。他的目光,自始至終,都牢牢地鎖在殿門口那個纖細卻挺拔的身影上。
那支《驚鴻》舞,讓他看到了沈清禾的影子。而此刻,這首詩,這字字誅心、鋒芒畢露、寧折不彎的傲骨,卻讓他看到了另一個人的影子——那個逝去,卻依舊是他心中夢魘的女人,前朝皇太後,謝婉!
“奉勸殿下早歸去,莫在此處惹人嫌!待到來年秋風起,滿城盡帶黃金菊!”
這哪裏是什麼賀壽詩,這分明是一首反詩!充滿了不屈與抗爭!
這般膽魄和風骨……謝婉當年,便是如此!哪怕手持毒酒,面對千軍萬馬,依舊能笑得風華絕代,說出讓他至今心悸的話語。
眼前這個十五歲的少女,到底是誰?她和謝婉,又有什麼關系?
無數念頭在皇帝心中電轉而過,他臉上的威嚴與復雜,緩緩化開,發出了一聲低沉的笑。
“呵呵……哈哈哈哈!”
笑聲在大殿中回蕩,讓所有人都摸不着頭腦。
皇帝的目光從慕綰卿身上移開,落在了抖如篩糠的慕正德身上,緩緩開口道:“慕愛卿,平身吧。”
慕正德不敢動。
“朕說,平身。”皇帝的語氣加重了幾分,“你沒有教女無方,恰恰相反,你養了個好女兒!一個讓朕都刮目相看的好女兒!”
此言一出,滿座皆驚!
皇帝不僅沒有降罪,反而……是誇贊?
他轉頭看向長樂公主被抬走的方向,臉上的笑意斂去,換上了一絲無奈與威嚴。
“至於長樂……是朕將她驕縱慣了。今日之事,是她技不如人,輸了,便是輸了。在皇家,輸了就要認!”
“來人,”皇帝揮了揮手,“傳太醫去爲公主好生診治,沒有朕的旨意,不許她再踏出公主府半步。”
皇帝的話,一字一句,清晰地落在了每個人的耳中。
他沒有懲罰慕綰卿。
他將一切,都歸結爲長樂公主的“技不如人”。
這不僅是赦免,這是一種肯定與偏袒!
慕正德怔怔地被人扶起,腦子一片空白,仿佛在鬼門關前走了一遭。柳氏與慕明月更是面無人色,她們無論如何也想不通,事情怎麼會發展到這個地步!
蕭清宴與溫庭筠對視一眼,皆從對方眼中看到了一絲放鬆與更深的疑惑。
而慕綰卿,似乎她不是主角,而是一個旁觀者,全程沒有驚慌,也沒有皇帝誇贊的喜悅,只是嘴角掛着淡淡的微笑。對着龍座的方向,再次盈盈一拜。
“謝陛下隆恩。”
聲音不大,不卑不亢,一如當初。
皇帝深深地看着她,仿佛要將她看透,許久,才緩緩道:“賜座。宴席繼續,不能因這點小事擾了皇後的生辰宴。”
皇帝與皇後向着衆人舉杯,官員們、夫人小姐們,趕忙附和,舉杯。
殿內又絲竹聲響起,衆人推杯換盞,仿佛前面的插曲並未發生。
一場足以掀起滔天巨浪的風波,竟就這樣,被皇帝輕描淡寫地平息了。但所有人都知道,從今夜起,京城的格局,怕是要因這個名叫慕綰卿的女子,而悄然改變了。
在這觥籌交錯之間,皇後身邊的掌事姑姑,來到了慕綰卿的面前。
“慕大小姐,皇後娘娘鳳體微乏,已移駕內殿。娘娘有旨,宣您……即刻入內殿覲見。”
此言一出,席位附近的幾位官家小姐竊竊私語“單獨召見!”“這份恩寵,是今日壽宴的獨一份!”
伴隨着無數道羨慕、嫉妒的目光,慕綰卿跟隨掌事姑姑,穿過重重帷幔,踏入了後殿。
內殿之中,燃着寧神的龍涎香。皇後已換下了一身繁復的鳳袍,穿着一件明黃色的常服,斜倚在軟榻上,看上去,不像是位高者,更像是一位溫和的長輩。
“孩子,過來,坐到本宮身邊來。”皇後對她招了招手。
慕綰卿依言,坐到了她身邊的錦墩上。
皇後拉過她的手,仔仔細細地端詳着她的眉眼,眼中泛起追憶與傷感。
“像,真是太像了……”她喃喃道,“尤其是這雙眼睛,和你母親,簡直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
“你母親沈清禾,是本宮入宮前最好的姐妹。文武雙全,風姿絕世,是整個京城最耀眼的明珠。當年,若非那場變故……”
皇後的話,說到一半,便停住了,慕綰卿在她的眼神中看到深深的忌憚與哀痛。
心中暗道:“有內幕,沈家的事絕不簡單!”
皇後從手腕上,褪下了一支通體溫潤的、刻着祥雲圖案的白玉手鐲,戴在了慕綰卿的手上。
“這支‘祥雲鐲’,是你母親當年送給本宮的。今日,本宮便將它,再轉贈於你。”
“孩子,你記住。”皇後壓低了聲音“你母親,絕非凡人。沈家,也並非如外界所傳那般,早已敗落。日後,你若遇到無法解決的危難,便可持此鐲,去城外的‘護國寺’,尋訪一位名叫‘了塵’的僧人。”
“他,會告訴你一切。”
說完,皇後閉上了眼睛,臉上露出了疲憊之色。
隨即掌事姑姑上前,吩咐宮女準備安神茶。
慕綰卿心領,今日的談話,到此爲止了。
躬身行禮,“臣女告退。”
皇後微微抬手示意,掌事姑姑將慕綰卿送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