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服沈琢的第二日,京城,下起了入秋以來的第一場雨。
秋雨,纏綿而清冷,洗去了京城的浮躁。
“大小姐,您看,這是‘殘影’大人最新傳回來的消息。”
青黛躬身將一卷密信遞上。
慕綰卿展開密信,一目十行。
“柳氏下毒的證據,人證、物證、采買鏈條,我們已掌握十之八九。只是……下毒的最終指令,都是由柳氏身邊一個早已被發賣出府的啞巴婆子傳達的,如今那婆子生死不明,暫時,還無法將她徹底釘死。”
慕綰卿的眼中,閃過一絲冷意。
柳氏行事,果然滴水不漏。但她不急,這條毒蛇,她遲早會拔掉她的毒牙。
青黛,隨即又呈上另一份請柬,“大小姐,還有一事。宮裏下了旨意,十日後,是皇後娘娘的千秋節,將在宮中舉辦壽宴,遍請京中三品以上官員及家眷。老爺的意思是,讓您和二小姐,一同出席。”
宮宴。
等的就是這個機會。
尚書府這個舞台,太小了。她要讓“慕綰卿”這個名字,響徹整個京城的權力場。
要讓那些曾經輕視她、鄙夷她的人,都睜大眼睛看清楚,誰,才是真正的主角。
然而,有人卻不想讓她稱心如意。
第二日,柳氏便領着慕明月,笑意盈盈地來到了翠微園。這一次,她們的姿態,放得比上次更低,也更親熱。
“好姐姐,你看,這是母親特意爲你尋來的宮宴禮服。”慕明月親手打開一個精致的錦盒,裏面是一套……大紅色的宮裝。
是極爲俗豔的正紅色,上面用金線繡滿了大朵大朵的牡丹,金光閃閃,刺得人眼睛疼。整件衣服,用料不可謂不好,做工不可謂不精,但組合在一起,卻透着一股撲面而來的、暴發戶般的俗氣。
更重要的是,皇後千秋,乃是國之慶典。按規矩,未出閣的少女,應着粉、藍、碧等雅致顏色,以示對主位的尊敬。穿這種正紅色去,不僅是品味堪憂,更是僭越之罪!
柳氏的用心,何其歹毒!
就是要讓慕綰卿在全京城的權貴面前,丟一個天大的臉,成爲一個貽笑大方的蠢貨!
“姐姐,你膚色白,穿這身紅色,最是相稱了。”慕明月睜着一雙天真的眼睛,滿臉都是期待。
柳氏也在一旁附和:“是啊,綰卿。這是母親跑遍了京城最好的三家繡坊,才爲你尋來的。你可一定要穿上,也讓那些權貴們看看,我們尚書府的嫡女,是何等的風采。”
慕綰卿看着這對母女,心中冷笑,面上卻是一副受寵若驚的模樣。
怯生生地站起來,接過那件俗豔的禮服,臉上露出感激又羞澀的笑容:“多謝母親,多謝妹妹……這……這衣裳真好看,綰卿……綰卿很喜歡。”
看到她這副沒見過世面的樣子,柳氏與慕明月對視一眼,眼底都閃過一絲得計的輕蔑。
蠢貨,到底還是蠢貨。
送走了這對母女,慕綰卿臉上的笑容,瞬間消失。
隨手將那件“戰袍”,扔到了一旁的椅子上,仿佛那是什麼污穢之物。
“青黛。”
“奴婢在。”
“去三味茶樓,傳我的第二個指令。”慕綰卿走到窗邊,看着那幾縷新綠,眼中閃爍着自信的光芒。
“告訴‘殘影’,我需要一套衣服。不要金,不要銀,不要任何俗豔的刺繡。我要月光,要流水,要踏雪尋梅的意境,要一舞動天下的……驚鴻。”
頓了頓,嘴角勾起一抹淺笑。
“另外,再幫我送一張帖子給溫醫師。”
“告訴他,十日後,宮宴之上,我將爲他,獻上一份‘痊愈’的答卷。”
“或許,還能順便……請他看一出好戲。”
青黛看着大小姐那自信從容的側影,只覺得這一刻的她,仿佛在發光。
蟄伏的雛鳳,終於要張開那華美而鋒利的羽翼了。
這場宮宴,將是她……君臨京城的第一步。
皇後千秋壽宴的前一夜,一彎冷月,高懸於京城的夜空。
一個不起眼的食盒,被悄無聲息地送入了翠微園。食盒的夾層裏,藏着一個狹長的紫檀木盒。
當慕綰卿打開木盒的那一瞬,滿室的燭光,仿佛都被吸了進去,又化作了更溫柔、更皎潔的光芒,反射出來。
那是一套怎樣的禮服?
盒中沒有一絲一毫的紅與金,甚至連一絲暖色都尋不到。
它的底料,是取自極北雪蠶絲織就的“流雲錦”,輕如薄霧,韌若蛛絲,在燭光下,呈現出一種如月華般流轉的、淡淡的銀白色。
整件衣服,沒有任何繁復的刺繡。只在寬大的廣袖袖口,和迤邐的裙擺處,用墨色的絲線,以一種近乎寫意的筆法,繡上了幾枝疏影橫斜的寒梅。那梅花,沒有綻放,全是含苞待放的骨朵兒,仿佛在積蓄着全部的生命力,只爲等待某個瞬間的、極致的盛開。
腰間,束着一條天青色的玉帶,上面沒有雕龍刻鳳,只系着一枚小小的、用暖玉雕成的梅花香囊。
這套禮服,沒有名字。但任何人看到它的第一眼,腦海中都會浮現出四個字——
踏雪尋梅。
沒有絲毫的珠光寶氣,卻比任何金銀都更顯風骨。洗盡了塵世的鉛華,只留下了最高級的、屬於文人墨客的詩意與傲骨。
與柳氏送來的那套“富貴逼人”的大紅牡丹裙相比,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大小姐,這是‘殘影’大人尋訪了三位歸隱的宮廷繡師,不眠不休七日,才趕制出來的。”青黛在一旁,眼中滿是驚豔與崇敬,“另外,您要的‘冷香丸’,也放在香囊裏了。”
慕綰卿伸出手,指尖輕輕拂過那冰涼柔滑的錦緞。
要告訴全京城的人,她慕綰卿,不是一個需要靠金粉來堆砌的俗物,而是擁有風骨的靈魂。
緩緩起身,赤着足,踏在冰涼的地板上。在青黛的幫助下,褪去舊衣,換上了這身“踏雪尋梅”。
當最後一片衣角落下,鏡中的人,已然宛如月宮仙子,遺世獨立,不染凡塵。
但,還不夠。
慕綰卿對着鏡子,開始緩緩地舞動。
她跳的,是前世,爲先帝編排的、已失傳的宮廷絕舞——《驚鴻》。
她的動作,一開始很慢,很生澀。這具身體,畢竟虧空了太久,柔韌性與力量,都遠遠不夠。
但她的神韻、意境,卻是頂級的。每一個抬手,每一個回眸,都帶着歷經兩世沉浮的、深入骨髓的滄桑與故事感。
汗水,很快浸溼了她的鬢角。肌肉的酸痛,如同潮水般涌來。
她卻仿佛感覺不到痛,一遍,又一遍,不知疲倦地重復着。要將這支舞,刻進這具身體的每一寸肌肉記憶裏。
明日,她只有一次機會。
一次,便要驚鴻。
同一片月光下,京城的幾處權力中心,亦是暗流涌動。
鎮北王府,書房。
蕭清宴一身玄色常服,獨自坐在窗邊,用一塊上好的鹿皮,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佩劍“鎮北”。劍身寒光凜冽,映出那張毫無表情的、俊美而冷酷的臉。
一名黑衣暗衛,單膝跪地,恭敬地匯報着。
“王爺,尚書府大小姐,深居簡出,只與濟世堂的溫庭筠有過數次接觸。”
“哦?”蕭清宴擦拭的動作,頓了頓。
“另……據我們安插在尚書府的眼線回報,明日宮宴,柳氏爲大小姐備下了一套極不合時宜的紅衣,意圖讓她出醜。但大小小姐,似乎……另有準備。”
蕭清宴放下佩劍,抬起眼,看向窗外那輪冷月。
腦海中,又浮現出那日,那只在他掌中,纖細得仿佛一折就斷的手腕。
還有那雙,充滿了真實的、無法僞裝的憎惡的眼睛。
疑點,太多了。
“有趣。”吐出兩個字,唇邊勾起一抹極淺的弧度。
他倒要看看,這只看似脆弱的兔子,明日,究竟能帶來怎樣的“驚喜”。
濟世堂,藥廬。
溫庭筠一身青衣,正低頭,小心翼翼地將一株新采的“九轉還魂草”,移植到玉盆之中。
藥童將慕綰卿派人送來的帖子,放在了他手邊。
忙完手頭的活計,淨了手,才不急不緩地展開帖子。
“請君看戲”四個娟秀的小字,躍然紙上。
溫庭筠看着這四個字,無奈地搖了搖頭,清冷的眸子裏,卻漾開了一抹縱容的笑意。
這個小丫頭,身體還沒好利索,又要開始折騰了。
罷了。
看着窗外的月色,輕聲道:“備車,明日,我也入宮。”
他本無意參加這等俗世宴飲,但既然有人盛情相邀,又怎好,拂了這位“病人”的雅興?
丞相府,棋室。
權傾朝野的少年丞相裴書臣,正與幕僚,對弈。
一身白衣,風姿卓絕,手執黑子,在棋盤上,已將對方的一條大龍,圍困得水泄不通。
“相爺,”幕僚擦了擦額角的冷汗,苦笑道,“明日宮宴,鎮北王也會出席。聽聞,他近來對尚書府那位新尋回的嫡女,頗爲‘關心’。此事,怕是不簡單。”
裴書臣聞言,唇邊勾起一抹智珠在握的微笑。
捻起一顆棋子,輕輕落下,截斷了白子最後一口“氣”。
“困龍之局,最忌諱的,便是有意料之外的棋子,攪亂了棋盤。”
抬起頭,看向窗外,眼神裏充滿了對未知的好奇與期待。
“我倒是很想看看,這顆能引得鎮北王親自落子的棋子,究竟是顆什麼顏色的子。”
“或許,明日的宮宴,會比這盤棋,有趣得多。”
次日,尚書府門前。
前往皇宮的馬車,早已備好。
慕明月盛裝打扮,在柳氏的陪伴下,款款而來。她今日穿了一身藕粉色的留仙裙,裙擺上繡着百蝶穿花,環佩叮當,整個人嬌俏明媚,如同一朵含苞待放的芙蓉。
當看到從另一條路上走來的慕綰卿時,眼中那得意的、看好戲的神情,幾乎要溢出來。
因爲,慕綰卿身上穿的,正是柳氏送給她的那套,俗豔至極的大紅色牡丹裙。
“姐姐,你今日……真是好看。”慕明月捂着嘴,故作驚豔地說道,眼底的嘲諷,卻藏都藏不住。
周圍的下人們,也都在竊竊私語,對着慕綰卿那一身不合時宜的打扮,指指點點。
慕綰卿卻仿佛絲毫沒有察覺。依舊是那副怯生生的模樣,還因爲衆人的目光,而顯得有些手足無措。
走到慕明月面前,小聲道:“妹妹今日,才真是好看,像仙女一樣。”
她的目光,落在慕明月裙擺上那只最顯眼的、用金線繡成的蝴蝶上,眼神微不可察地,閃了閃。
“我們……快上車吧,別誤了時辰。”她催促道。
慕明月心中冷笑,蠢貨,死到臨頭了還不自知。親熱地挽住慕綰卿的手臂,一同登上了前往皇宮的馬車。
車輪,緩緩滾動。
一場即將震驚整個京城的風暴,也隨之,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