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車在晨曦中緩緩駛入北京站。祁同偉提着簡單的行李走出車站,
一九九五年底的北京城撲面而來。空氣中還殘留着冬日的寒意,但整座城市已然蘇醒,自行車流如潮水般涌過長安街,清脆的鈴聲響成一片。遠處,建國門外的國貿一期已拔地而起,彰顯着新興的商業活力,但更多的仍是灰撲撲的矮樓和胡同裏升起的炊煙。街邊的報攤掛着各式報紙,喇叭裏播放着新聞,一種厚重而又充滿生機的氣息籠罩着這座古老而又正在急速邁向現代化的都城。
與上次去滬上求學不同,此行時間緊迫,祁同偉無意租房。他在離北大校園稍有一段距離的地方,找了一家設施簡單但頗爲潔淨的招待所住下。
安頓下來後,他便開始了近乎閉關的生活。除了必要的吃飯和休息,他所有的時間都用來反復模擬面試可能遇到的各種問題,惡補經濟學理論,而翻看最多的,還是他自己寫的那篇論文,每一個數據,每一個論點,都在心中咀嚼了無數遍。
到了面試當天,他特意起早,換上一件洗得發白卻熨燙平整的白襯衫,將頭發梳理得一絲不苟,整個人顯得精神抖擻,英氣勃勃。提前一個小時,他便來到了北大校園,循着指示找到約定的地點——竟直接是李一清教授的辦公室。
與他預想中人頭攢動、競爭者雲集的場面截然不同,辦公室門外空空蕩蕩,只有他一人。這種異乎尋常的安靜,反而讓氣氛更顯凝重。他深吸一口氣,平復了一下略微加速的心跳,抬手敲響了門。
“進。”門內傳來一個沉穩,略帶沙啞的聲音。
祁同偉推門而入。辦公室異常寬敞,卻顯得頗爲凌亂,四壁書架頂天立地,塞滿了各種中外文書籍、學術期刊和裝訂成冊的資料,有些書堆甚至侵占了一部分走道空間。空氣裏彌漫着舊書頁和墨水的獨特氣味。
靠窗的巨大書桌後,一位年約六旬、頭發花白的老者正伏案疾書,他身形清瘦,穿着件半舊的深藍色中山裝,臉上帶着長期伏案工作留下的倦容,但那雙透過老花鏡片望過來的眼睛,卻異常明亮、銳利,仿佛能穿透表象,直抵人心。
正是經濟學界的泰鬥、國家智庫成員,李一清教授。
李教授抬起頭,目光在祁同偉身上停留了不到兩秒,沒有寒暄,更沒有讓他坐下,開口便是與他溫和形象完全相反的尖銳和直接:
“祁同偉是吧。我看過你寄來的論文,”他語氣平淡,卻字字千鈞,“你的經濟學功底,極其粗淺。整篇研究,也流於表面、缺乏深度。現在,給我一個招你的理由。”
祁同偉心裏“咯噔”一下,呼吸都爲之一窒。他預想了許多可能的問題——論文是否代筆、跨專業的原因、某個具體的經濟學原理……卻唯獨沒有準備應對這樣全盤的否定。
或許是因爲重生帶來的信息優勢讓他產生了些許傲慢,又或許是李一清親自通知面試給了他過度的自信,他從未真正思考過這個問題。
畢竟,如果他的論文在李教授眼中如此不堪,爲何還會給他面試機會?
此刻,直面這位國家智庫級別學者的犀利評判,他猛然意識到自己的坐井觀天。在這等學識淵博的大家面前,他那點憑借超前視野堆砌起來的“拙作”,恐怕真的難入法眼。
強迫自己迅速冷靜下來。機會就在眼前,自己能站在這裏,身上必然有某種自己未能察覺、卻被李教授看中的特質。
找到它,就能鯉魚躍龍門;找不到,之前所有的隱忍、謀劃、努力,都將付諸東流。
冷靜!必須冷靜!
電光石火間,一個念頭劃過腦海。
他定了定神,迎着李教授審視的目光,緩緩開口,聲音帶着刻意保持的平穩:“我的研究生導師高育良教授曾經說過,教授們招收學生,大致有兩種類型。”
他小心翼翼思地斟酌着措辭,同時觀察着李教授的反應,見對方並未露出不耐,才繼續道:“一種是傳承學問的‘弟子’。他們往往天資聰穎,基礎扎實,對學術抱有純粹的熱忱,靈氣十足。他們的使命是繼承老師的學脈,將學派思想發揚光大。這是弟子型的學生。”
“而另一種,”他微微停頓,加重了語氣,“則是能在特定領域提供助益的‘助手’。他們或許在學術上天分不足,但他們在政治、經濟實踐、或是其他層面,擁有獨特的資源和視角,能夠爲老師的研究提供來自不同層面的、鮮活的素材與印證。這是……助手型的學生。”
他再次抬眼,見李一清教授依舊面無表情,但眼神中的銳利似乎收斂了些許,似乎在等待他的下文。這給了他一絲勇氣。
“我私下做過一些了解,李教授您是近年來招收在職博士生最多的導師之一。”他這句話說得頗爲大膽,帶着一點孤注一擲的試探,“我猜想,當下正值國家經濟體制面臨深刻變革的關鍵時期,教授您作爲國家智庫的重要成員,需要對大政方針提供建議。”
“除了需要‘弟子’們協助您完成繁重的資料整理、數據核算和理論構建之外,同樣迫切需要來自不同地域、不同職業、不同社會階層的‘助手’,爲您提供多元化的、接地氣的現實視角。”
“您之前招收的學生,有來自地方政府的官員,有大型國企的領導者,也有國家部委的司局長。他們提供了體制內、管理層的視角。那麼,”祁同偉終於拋出了自己的核心籌碼,“您是否需要補充一個更爲基層、甚至帶有些許底層色彩的視角?比如,從一個農民的兒子,一個在貧困山區工作、甚至與最危險的毒品犯罪打過交道的治安工作者的角度,來審視當前的經濟政策,它們在基層的真實運行狀態,以及它們對普通民衆,尤其是對農民群體的實際影響?”
辦公室裏陷入了短暫的沉默。只有窗外隱約傳來的自行車鈴聲,以及書桌上老式座鍾秒針走動的細微聲響。
李一清教授深深地看了祁同偉一眼,那目光仿佛要將他從裏到外徹底看穿。良久,他嘴角似乎牽動了一下,嘆道:“你有一位好老師。”
隨即,他語氣一轉,變得幹脆利落:“你這個‘助手’,我收下了。”
祁同偉心頭狂喜,但還沒等他反應過來,李教授接下來的話又讓他一愣。
“但我現在手下的‘弟子’也不夠用,很多基礎工作缺人。你不能在職讀博,必須脫產。什麼時候能辦好辭職手續過來?”李一清不等他回答,便自顧自地安排起來,“我會讓你師兄先給你補補課,你這基礎……太差了。”
“啊?”祁同偉一時沒跟上節奏,“教授,您……不用再考察一下了嗎?”他原本準備的經濟學知識一點都沒用上。
李一清終於露出了一絲幾不可察的笑意,帶着學者特有的直白和些許揶揄:“就你那點可憐的經濟學底子,有什麼好考察的?抓緊時間吧。明年開年我有個大型課題要啓動,你正好能用上。到時候別給我掉鏈子就行。”
祁同偉這才徹底明白過來,巨大的喜悅沖擊着他,他連忙應承:“是!教授,我明白!我一定盡快!”他隨即匯報了行程,“四天後我在公安部有個表彰大會,一共需要大約一個月時間回漢東處理工作交接和離職手續。一個月後,我準時到北大報到!”
李一清點了點頭,想起震旦教授推薦信裏提過的立功之事,沒想到竟然會在公安部表彰,便問了一句:“一級英模?”
“是的。”祁同偉恭敬回答。
李教授抬眼又打量了他一下,目光中多了一分贊許,但沒再多說什麼,只是揮了揮手:“去吧,抓緊時間。”
祁同偉強壓着內心的激動,恭敬地行禮後,退出了辦公室。
輕輕帶上房門,走在北大古樸的校園裏,祁同偉感覺一塊沉甸甸的巨石終於從心頭移開。陽光透過光禿的樹枝灑下,在他眼中變得格外明媚。這一步踏出,他終於掙脫了漢東那片令人窒息的泥沼,前方是海闊天空,是真正可以任由他這條潛龍施展抱負的廣闊天地!
他沒有在校園過多停留,徑直回到了招待所。路上,他特意買了一瓶二鍋頭,一只油光發亮的烤鴨,外加一包花生米。
中午,他一個人在房間裏,就着簡單的吃食,將那瓶辛辣的白酒喝得一滴不剩。這是慶功酒,也是告別過去、邁向新生的壯行酒。積壓了太久的前世鬱結與今世謀劃,在這一刻得到了徹底的釋放。酒意上涌,他倒在床上,很快便陷入了黑甜無夢的沉睡。
這是這麼多天,他睡得最踏實、最香甜的一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