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夜風像刀子一樣刮過蘇慕言的臉,卻無法讓他更清醒半分。
他扶着欄杆,仿佛一鬆手就會被腳下這片虛浮的土地吞噬。
胃裏的翻江倒海漸漸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深沉的、源自骨髓的寒意。
“妹……妹?”
林森的聲音帶着難以置信的驚愕,在寂靜的夜空中顯得格外清晰。
他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因爲過度擔憂蘇慕言而出現了幻聽。
他什麼時候有一個妹妹了?
父母雙亡的噩耗已經足夠摧毀一個人的心智了,此刻再加上一個憑空冒出來的“妹妹”,這簡直……
蘇慕言猛地轉過身,背靠着冰冷的欄杆,身體微微佝僂,像是承受不住這接踵而至的重擊。
他的臉色在路燈下呈現出一種慘淡的灰白,眼底的血絲蛛網般蔓延開來,那裏面不再是舞台上的璀璨星辰,而是破碎的冰凌,折射出混亂與痛苦的光。
“不可能……”他喃喃自語,聲音嘶啞幹澀,“她……王嬸說她叫蘇念星……四歲半……”他抬起顫抖的手,用力按壓着突突直跳的太陽穴,試圖理清這團亂麻,“四年半前……我在哪裏?”
他在心裏飛速地回溯時間。
四年半前,正是他事業起飛的關鍵期,沒日沒夜地泡在錄音棚和各個演出場地,與家人的聯系降到了冰點。
父母偶爾的電話,內容也多是圍繞着他的事業,瑣碎的家常幾乎不提。
他甚至記不清,那一年他是否回過家。
一股荒謬絕倫的感覺席卷了他。
父母去世帶來的巨大的悲傷還沒有完全將他淹沒,這個突如其來的“妹妹”,將徹底把他淹沒了。
“打電話!”蘇慕言猛地站直身體,眼神銳利地看向林森,帶着一種近乎偏執的求證欲,“打給我姑姑!或者任何一個……任何一個能說清楚的老家人!問清楚!”
他需要確認。
他無法相信,在他離家北漂、奮力打拼的這些年裏,他的家庭結構發生了如此天翻地覆的變化,而他這個所謂的“兒子”、“哥哥”,竟然毫不知情。
爸媽爲什麼一點都沒有透露,簡直太荒唐了。
林森立刻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和復雜性。
他迅速拿出自己的手機,翻找通訊錄。
作爲經紀人,他存有蘇慕言幾位主要親戚的聯系方式,以備不時之需。
他找到了蘇慕言姑姑蘇玉梅的號碼,撥了過去,並按下了免提鍵。
電話響了很久才被接起,那邊環境嘈雜,隱約能聽到哭聲和鄉音濃重的議論聲。
“喂?哪位?”蘇玉梅的聲音帶着濃重的鼻音和疲憊,背景音裏似乎還有人正在爭執什麼。
“姑姑,是我,林森。”林森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穩可靠,“我和慕言在一起。我們……剛剛接到王嬸的電話,知道了叔叔阿姨的事情……”他頓了頓,給予對方一點消化和悲傷的時間。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隨即傳來蘇玉梅壓抑不住的啜泣聲:“……沒了……說沒就沒了啊……這讓我們可怎麼辦……”
“姑姑,節哀。”林森沉痛地說,然後小心翼翼地引入正題,“王嬸在電話裏還提到……說家裏還有一個孩子,叫……蘇念星?是慕言的妹妹?”
這話問出口,連林森自己都覺得荒誕。
電話那頭的哭聲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復雜的、帶着尷尬和某種難以言喻情緒的死寂。
過了好幾秒,蘇玉梅才像是終於找回了自己的聲音,語氣變得有些閃爍,甚至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埋怨:
“是……是有這麼個孩子。星星,蘇念星……是你爸媽後來……後來要的。”她含糊地帶過了孩子的來歷,重點迅速轉移,“現在你爸媽這麼一走,這孩子……這孩子可怎麼辦啊?才四歲多,什麼都不懂,躲在角落裏哭得嗓子都啞了,誰哄都不行……我們這些親戚,都有自己的家,自己的難處……慕言啊,”
她突然提高了音量,像是要穿透電話直接對蘇慕言喊話:“你現在是大明星了,有本事了!這孩子可是你親妹妹!你爸媽就留下這麼一點骨血,你不能不管她啊!”
最後那句話,像是一把重錘,狠狠地砸在蘇慕言的心上。
親妹妹。
爸媽留下的骨血。
你不能不管。
每一個字都帶着沉甸甸的分量,混合着姑姑話語裏那不容置疑的責任捆綁和隱約的道德指責,壓得他幾乎喘不過氣。
他靠在車身上,仰起頭,深深地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氣,胸腔裏卻依舊憋悶得厲害。
腦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現出父母的面容。
父親總是緊鎖的眉頭和帶着期望的審視,母親憂愁的眼神和欲言又止的沉默。
他們……在他們生命的最後幾年,生下了這個孩子。
爲什麼?
是覺得他這個兒子指望不上,所以想要另一個寄托?
還是……僅僅是一個意外?
而這一切,他都被蒙在鼓裏。
他成了一個自己家庭裏的局外人。
一種被隔絕、被排除在外的陌生感和巨大的荒謬感,像潮水一般將他淹沒。
他對這個所謂的“妹妹”沒有一絲一毫的概念,沒有共同的生活記憶,沒有血脈相連的天然親近感。
在他此刻被悲傷和混亂充斥的腦海裏,“蘇念星”這三個字,僅僅是一個符號,一個冰冷的、代表着麻煩、責任和不可推卸義務的符號。
“姑姑,”蘇慕言終於開口,聲音低沉沙啞,帶着極力壓制卻依舊泄露出的疲憊與一絲煩躁,“我現在……很亂。我需要時間。”
“時間?慕言,現在不是你要時間的時候!”蘇玉梅的語氣急切起來,“家裏都亂成一鍋粥了!喪事要辦,孩子要人照顧,這些都要你來拿主意啊!你是他們唯一的兒子,是星星唯一的哥哥!”
唯一的哥哥。
這頂帽子扣下來,幾乎將他釘在了責任的十字架上。
林森見狀,連忙接過話頭,用專業而冷靜的語氣安撫道:“姑姑,您別急。慕言剛剛得知消息,需要一點時間冷靜和安排。麻煩您和各位親戚先幫忙照看一下星星和……和後事的初步準備。我們這邊會以最快的速度趕過去。一切等我們到了之後再詳細商量,好嗎?”
好說歹說,才勉強安撫住電話那頭的蘇玉梅,掛斷了電話。
林森看着蘇慕言。
他依舊維持着仰頭的姿勢,喉結上下滾動着,閉着眼睛,長長的睫毛在眼瞼下投下濃重的陰影,側臉的線條繃得緊緊的,像一尊壓抑着巨大痛苦和矛盾的雕塑。
林森能理解他此刻的感受。
事業正值巔峰,全球巡演在即,突然遭遇父母雙亡的沉重打擊,已經足以讓任何人崩潰。
而現在,又多了一個完全陌生、需要他負起全部責任的幼妹。
這不僅僅是多一張嘴吃飯的問題,這意味着他的整個生活節奏、人生規劃,甚至情感世界,都將被徹底打亂,強行塞入一個他毫無準備的監護人的角色。
“慕言,”林森的聲音放緩,帶着試探,“你打算……怎麼辦?”
蘇慕言緩緩睜開眼,望着遠處城市璀璨卻冰冷的光帶,眼神裏是一片空曠的荒蕪。
怎麼辦?他也不知道。
他的人生一直是一條清晰而筆直的軌道,音樂是唯一的指向標。
而現在,這條軌道在他面前轟然斷裂,前方是彌漫着濃霧的、完全未知的荒野。
那個叫做“蘇念星”的孩子,就像這荒野中突然出現的一個路標,指向一條他從未想過、也絕不願意踏足的道路。
他感到一種本能的、強烈的抗拒。
他討厭計劃外的事情,討厭失控的感覺,更討厭被這種突如其來的、基於血緣的責任綁架。
他連自己都照顧不好,連自己的情緒都無法妥善安放,如何去負責另一個弱小生命的全部?
他甚至無法在腦海中勾勒出那個孩子的模樣。
四歲半,應該很小一只吧?
會不會哭?
會不會鬧?
他記得自己小時候似乎並不喜歡小孩,覺得他們吵鬧、麻煩,無法溝通。
“先……回去。”蘇慕言的聲音疲憊到了極點,他拉開車門,重新坐進副駕駛,動作有些遲緩僵硬,“訂最早的機票……回老家。”
他需要去面對。
面對父母的離去,面對那一攤他避之不及的瑣碎與悲傷,也面對那個……陌生的妹妹。
林森沒有再多問,默默上車,系好安全帶,發動了車子。
黑色的賓利再次匯入車流,朝着蘇慕言位於郊區的別墅駛去。
車窗外的夜景飛速倒退,霓虹閃爍,勾勒出這座城市的繁華與冷漠。
蘇慕言靠在椅背上,閉上了眼睛。
可是,一閉上眼,黑暗中浮現的不是父母的面容,也不是即將到來的、混亂的老家場面,而是一個模糊的、小小的身影,蜷縮在角落裏,用一雙和他一樣,或許也帶着茫然和恐懼的眼睛,無聲地望着他。
蘇念星。
他在心裏默念了一遍這個名字。
星星。
本該是閃耀的、溫暖的象征。
此刻在他心間,卻只感到一片冰冷的、沉重的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