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飯散得有點倉促。
陸母摔門進了裏屋,二叔幹笑着圓場,幾個吃瓜鄰居三三兩兩走了,堂屋裏終於安靜下來,只剩下碗筷碰撞的細碎聲。
“我來收碗吧。”
陸父抬眼看了沈梨一眼,唇角動了動,似乎想說什麼,最終只是輕輕點了點頭:“那……辛苦你了。”
二叔忙接話:“行,讓她動動手也好。都是自家人,不能啥都讓你媽一個人幹。”
“嗯。”
陸鐸只是淡淡應了一聲,目光看不出什麼情緒。
·
廚房裏還剩下半鍋湯,爐子裏的煤球火還沒滅,紅紅的火芯在黑灰裏一閃一閃。
沈梨小心翼翼把碗筷放進搪瓷盆裏,卷了卷袖子。她的胳膊白得有些過分,皮下青色血管隱約能看見,袖子一挽,更顯得瘦。
剛把手伸進涼水裏,還沒來得及打肥皂,門口就“吱呀”一聲。
“二嫂——”
拖長的尾音帶着一股說不出的笑意。
陸秀芳靠在門框上,手裏還拎着一只空碗,牙籤叼在嘴角,花布襯衫鮮豔得晃眼。
她剛才在桌上沒少說風涼話,這會兒倒是笑得熱絡:“你還真來洗啊?我還以爲二哥護着你,啥都不叫你碰。”
沈梨指尖一緊,忙把手從水裏抽出來,用圍裙蹭了蹭,不知道該站着,還是繼續洗。
“我、我吃了飯,應該……”她聲音更輕了,“幫忙的。”
“喲,倒是有自覺。”
陸秀芳慢悠悠走進來,把手裏的碗往盆邊一擱,“叮”的一聲,瓷邊磕在搪瓷盆上,響得有點刺耳。
她抬眼打量沈梨,從她挽起的袖子一路往上,看見那截瘦得像竹枝一樣的手臂,嘴角冷冷一勾:“就是不知道你這點細皮嫩肉,能洗幾天。”
她說着,把牙籤往垃圾簍裏一扔,走到灶台前,隨手掀了掀鍋蓋,香味更濃了些。
“來。”她忽然回頭,“你把碗先泡着,我教你炒個菜。”
“啊?”
沈梨愣了一下,以爲自己聽錯了。
剛剛在桌上,這位小姑子可是眼睛都快把她戳出個洞來。
“你不是說要幫忙嗎?”陸秀芳挑眉,“你總得學會做飯吧?難不成以後還指望我媽天天給你伺候着?”
沈梨咬了咬唇,還是輕輕點頭:“好……好。”
灶台前的鍋已經刷幹淨了,鐵鍋底被火熏得發黑,鍋沿卻油光發亮,一看就知道常年用。
陸秀芳把灶門一拉,用鐵鉤子撥了撥煤球,火苗竄得更旺些,橙紅的亮光映在她臉上,讓那雙細長的眼睛顯得更尖。
“把蔥洗了,切成段。”
她從架子上抽出一把菜刀,“啪”地擱在案板上,那聲音把沈梨嚇得肩膀一抖。
“別告訴我你連蔥都不會切?”
“會一點……”
沈梨趕緊接過蔥,走到水池邊細細洗幹淨,手指因爲剛才泡冷水,有點發紅。
她握刀的姿勢生澀,刀刃每落下一下,都小心翼翼的,生怕切到自己。
陸秀芳靠在案板另一頭,看着她慢吞吞的動作,“二嫂,你以前下鄉三年,天天吃什麼?都是別人喂你?”
“不是……”
她解釋到一半,停了。
說再多,別人也不會信的。
“好了,別切了,蔥都要被你切成糊了。”
陸秀芳嫌棄地伸手,把刀從她手裏拿走,把切好的蔥推到一邊。
她把鍋端起來晃了晃,確定鍋幹了,這才舀了一小勺豬油下去。油落到熱鍋裏,“呲啦”一聲,立刻冒出一股白煙。
“後退點,別被油濺着了。”她嘴上提醒着,語氣卻沒多少關心,“你這皮嫩,一濺一個泡。”
沈梨下意識往後退了一步,背貼到冰涼的牆上。
油熱了,蔥花下鍋,香味一下子炸開。
陸秀芳拿着鍋鏟翻炒,側臉被火光映得明暗不一,她一邊炒,一邊似笑非笑地開口:“二嫂,你今天在桌上那句‘我會努力的’,說得跟誰似的。”
“誰?”
沈梨愣了一下。
“還能有誰。”
鍋鏟在鍋底劃過,發出鐵器摩擦的聲音。
陸秀芳低着頭,眼神卻涼涼的:“上一任大嫂。”
廚房裏的蒸汽一下子似乎冷了幾分。
“上一任……”
這幾個字在沈梨腦子裏繞了一圈,她才反應過來,陸秀芳說的是——陸家大哥的妻子。
那個,她從進門開始就隱約聽見過的稱呼。
桌上提到她的時候,空氣會突然凝住。
陸母一提起來,眼神裏全是厭惡。
她一直沒敢問。
也沒人打算主動說給她聽。
“你、你大哥的……”她小心試探,“那位大嫂?”
“可不就是。”
油香味在狹窄的廚房裏蔓延開,黏在牆壁和窗玻璃上,卻壓不住空氣裏悄然翻涌起來的另一種味道——陰冷的、帶刺的。
陸秀芳把蔥花鏟到鍋邊,抓了一把青菜下鍋,菜葉遇熱“唰”地縮起來。
她慢條斯理道:“她剛來的時候,跟你差不多。也是城裏下來的,也是知青,也是瘦巴巴的,也會在桌邊掉眼淚。”
鍋裏的菜被翻得沙沙作響。
陸秀芳不緊不慢,“那時候我媽還心軟呢,說知青不容易,多照顧着點。我們都當她是個寶。”
說到這裏,她嘴角泛起一絲不屑:“結果呢?”
沈梨喉嚨一緊:“結、結果?”
“結果,她給我們家惹了一身騷。”
陸秀芳的聲音冷了下來,“惹得整個大院跟着看笑話,惹得我大哥到現在都不願意回家。”
鍋裏的菜已經熟了,她卻沒有急着起鍋,反而把火稍微調小了一點,讓菜在那兒慢慢翻滾,像是在熬什麼東西。
“你知道她怎麼出去的嗎?”
沈梨指尖發冷。
她不知道該不該接話。
不接,顯得她像故意裝糊塗。
接了,又怕聽到什麼更可怕的。
“……我不知道。”她只好誠實。
陸秀芳“哼”了一聲:“當然不知道。你一來就忙着讓人心疼,哪有空問這些。”
她似笑非笑地瞥了沈梨一眼,見她臉色發白,眼眶又紅了,心裏那點說不清道不明的鬱氣,竟然被壓得更低了一層,卻也更不甘。
——明明就是個外人。
——憑什麼一進門,就有人替她擋着?
“那天晚上,下大雨。”
她像是在給人講故事,語調卻一點也不溫柔,“大院裏都睡了,外頭路滑得很。結果有人看見她偷偷摸摸往後院去。”
“後院那邊有一排破房子,原來是倉庫,現在沒什麼人用,白天都冷清,晚上更黑。”
沈梨忍不住打了個冷戰。
她下鄉那幾年,見過太多“晚上偷偷摸摸”的事。
哪怕什麼都沒做,傳出去也不幹淨。
“看見她的人沒吭聲。”
鍋鏟在鍋底又敲了一下。
“人家想着,也許是她出去看雨?誰知道沒過一會兒,又看見一個男人也往後院去了。”
“……男人?”
“嗯。”
陸秀芳眼裏的譏誚幾乎掩不住,“大院裏的人你也看見了,平時一個個嚴肅得很,背後誰是什麼德行,誰知道呢?有些人看你長得好看,就心思不正。”
她頓了頓:“可她也不拒絕。”
“有人看見,她在屋檐底下跟那人說話,說着說着就靠得很近。”
“……”
沈梨喉嚨像被什麼堵住了。
她腦子裏飛快閃過那天在村裏的場景——那些混混把她往磚窯拖,有人污蔑她“作風有問題”;她拼命解釋,嘴皮都說破了,沒人聽。
作風問題。
在這個年代,是一頂能壓死人一輩子的帽子。
“然後呢?”她聽見自己的聲音發幹。
“然後就有人喊人了。”
陸秀芳淡淡道,“大院裏好幾個愛管閒事的,拉着人去看熱鬧。結果一群人舉着手電筒一照——”
她抬眼看了沈梨一眼,故意頓住。
廚房裏只剩下火苗“呼呼”的聲音。
“照見她靠在那男人懷裏。”
沈梨臉一下子白了。
“也許他們沒做什麼。”
陸秀芳聳聳肩,“可你說,這種場面,被院裏的人撞見了,是不是隨便他們怎麼說?”
“有人說他倆早就勾搭上了,有人說她在知青點就不安分。”
火光在她眼底跳動,映出一點陰沉的亮。
“第二天一早,軍區的人就來了。”
“我媽在隊裏,被當衆點名,問她怎麼教兒媳婦的。大哥被叫去談話,說是家風有問題。”
“那天,我爸站在院子裏,被人指着鼻子說‘你家裏也不幹淨’,臉都青了。”
陸秀芳說這段話的時候,語氣忽然冷得刺骨。
那不是爲了嚇人,而是真真切切地恨。
“後來呢?”
沈梨覺得自己的手腳都冷下來了,“後來……怎麼辦?”
“還能怎麼辦?”
陸秀芳諷刺地笑了笑,“那男人被調走了,說是‘組織上另有安排’,其實誰不知道是變相處分。”
“她更慘。”
鍋裏的菜已經略微發黃,火氣太久,菜葉都有點蔫了。
可陸秀芳偏偏不急着起鍋,只是一直翻。
“有人說要通報批評,說要把她的事在大會上念出來。我們陸家的名聲,都跟着她一起往塵坑裏砸。”
“我媽氣得差點暈過去。”
“我大哥當時說什麼?”
她的眼神忽然有些說不清的復雜,“他什麼也沒說,只是站在那裏,臉黑得厲害。”
“有人問他,要不要離婚。”
“你猜,他說什麼?”
沈梨已經不敢猜。
她的心揪得很緊,指尖冰涼。
“他沒說離,也沒說不離。”
“一句‘聽組織安排’。”
陸秀芳學着大哥當年的語氣,冷冷吐出這句話,“然後,他就申請去了最苦的地方。”
“連家都不回了。”
廚房窗戶外面,一陣冷風吹過,把玻璃上的水霧吹得一抖一抖。
“那她呢?”
沈梨艱難問出口,“那位大嫂……後來呢?”
“還能有啥後來?”
“組織最後沒開通報,會裏有個老幹部看她可憐,說年輕人犯點錯,給條出路。”
“可是——”
她看着鍋裏已經軟爛的青菜,眼神淡淡的:“她沒等到結果。”
“有一天,她收拾東西走了。”
“誰也不知道她去哪兒。”
“有人說她回城了,有人說她被送去別的地方改造。反正……再也沒回這個大院。”
沈梨“咚”的一下,扶住了身後的牆。
一股涼意從腳底直往上爬。
“那……”她的聲音幾乎要發不出來,“她、她真的是……”
“你信嗎?”
陸秀芳忽然轉過頭,盯着她。
那眼神帶着某種陰暗的審視,仿佛要把她也捅出個底兒來。
“你要是不信,我現在出去喊一嗓子,讓那些當年看過熱鬧的人過來給你講講?”
“不、不用……”
沈梨急忙搖頭。
她已經嚇得不行了。
不只是因爲故事本身,而是因爲那個影子和她重疊得太厲害——
同樣是知青,同樣是從城裏下來,同樣被人盯着“作風問題”,同樣在桌邊說“我會努力的”。
她喉嚨裏有股酸澀的東西涌上來。
“你知道嗎?”
陸秀芳慢慢靠近了一點,聲音壓得很低。
“從那以後,我媽一看見這種城裏下來的知青,就煩。”
“她說,長得太好看,心思就多。”
“她說,大院裏再也受不了第二個禍害。”
“……我不是……”
沈梨下意識開口,剛想解釋,就被陸秀芳打斷。
“你說你不是?”
小姑子嗤笑一聲,“那她當年也說過,自己不是。”
“她也是這樣,一臉委屈地說‘我沒有,我只是……只是’——”
陸秀芳學了個哭腔,令人不適地嬌軟。
沈梨指節攥緊了,指甲幾乎要掐進掌心。
她忽然發現,自己好像站在了一個別人已經踩爛過的坑邊。
再往前一步,就會掉進去。
“二嫂。”
陸秀芳忽然喚她,聲音又冷又甜。
“你現在住的這個屋子,以前就是她住的。”
“你吃飯的那張桌子,她也坐過。”
“你以後要是出門,大院的人看你——”
她笑了笑,那笑意卻帶着惡意的涼。
“你知道他們會想起誰嗎?”
沈梨心口猛地一縮。
“所以啊——”
陸秀芳終於把菜盛出來,故意把熱騰騰的盤子往她手裏一塞。
盤底的熱度傳進掌心,她卻一點都沒覺得暖。
“你最好真像你說的那樣,‘會努力’。”
“否則……”
她慢悠悠地說:“長得太好看,心不老實的女人,在這個大院,活不長久。”
“上一任大嫂,就是個例子。”
話一落,廚房裏忽然安靜得可怕。
只是鍋沿還在“滋滋”響,殘餘的油滴在熱鐵上,冒出一陣陣嗆人的煙。
·
回到堂屋時,人已經散得差不多了。
陸父和二叔在小聲說話,陸鐸坐在桌邊,正在幫陸父斟茶,聽見她的腳步聲,只抬眼看了她一眼。
那眼神一如既往地平靜,看不出什麼情緒。
“菜怎麼炒這麼久?”
二叔隨口問了一句。
“教她做菜呢。”
陸秀芳在後面答,聲音裏帶着點笑:“以後總要學的。”
陸鐸的手頓了頓,茶水差點漫出杯沿。
他垂眼,沒說話。
沈梨把盤子放到桌邊,指尖有點發抖。
那盤青菜被炒得顏色發黃,葉子卷着邊,比起剛才那鍋紅燒肉,顯得有點寒磣。
“你臉怎麼這麼白?”
二叔看了她一眼,“在廚房嗆到了?”
“沒、沒事。”
她下意識把手往圍裙裏一藏,不讓人看見自己微微發顫的指尖。
“累了就先回屋,今天一天夠折騰的了。”陸父道,“收拾收拾,早點睡。”
“嗯。”
沈梨輕輕應了一聲,不敢看任何人的眼,悄悄往屋裏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