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的太陽勉強從雲堆裏探出半張臉,光線被大院裏高高低低的房檐切得支離破碎,落在地上就是一地斑駁。
水龍頭就在院子中間的公共水池邊,水泥砌的小池子,邊緣被多年剝蝕得坑坑窪窪。
今天輪到陸家用水,陸母索性把家裏一大盆碗筷都搬出來了。
盆是鋁盆,舊了,敲一下嗡嗡響。
“都拿出來,別落下。”陸母交代,“反正她也閒着,讓她洗個幹淨。”
堂屋裏剛收拾完午飯,油煙味還沒散盡,混着燉肉留下的殘香,在空氣裏打轉,卻被夏天味濃重的潮溼一沖,變得有些膩人。
沈梨抱着一大盆碗,小心翼翼地往外走。
盆裏是午飯所有人的碗筷,油光光的一層湯汁還沒幹,碗沿上粘着飯粒,筷子、勺子亂七八糟地攪在一起。
她把盆牢牢抱在懷裏,生怕一不小心打碎了。
“拿穩點。”陸母在身後涼涼叮囑,“這盆碗摔碎一個,你就給我記賬。”
“……好。”沈梨下意識回頭,朝屋裏點了點頭。
她瘦小的身影抱着大盆,走在院子中央,像抱着一盆隨時會散的月光,步子輕得仿佛要踩不出聲音。
剛到水池邊,水已經有人幫忙接好了。
不是幫她,是前一個用水的人沒關緊龍頭,細細一股水從鏽跡斑駁的龍頭縫裏淌下來,砸在池底,濺起一層密密麻麻的小水花。
水不算熱。
可陸母從屋裏端出來一壺剛燒好的開水,抬手就往盆裏一倒:“油那麼厚,冷水能洗幹淨?加點熱的。”
滾燙的水一沖下去,混着冷水在盆裏轉了一圈,水面上立刻冒出一陣熱乎乎的白汽。
沈梨看着那縷白汽,手指不由自主地縮了縮。
“怎麼?”陸母瞥她一眼,“洗個碗也怕燙?在鄉下的時候,你就沒洗過?”
洗過。
不過那邊用的是井水,冰得手指頭都要斷了。
熱水……她是真用得少。
“……不怕。”她咬了咬唇,“我能洗。”
她把袖子往上挽了挽,露出一截細瘦的前臂,皮膚白得透光,上面的青筋隱約可見。
旁邊晾衣繩下,已經有女人湊過來了。
“喲,沈家的二媳婦出來洗碗了。”一個穿藍印花布衫子的女人把手裏的溼衣服往繩子上一扔,笑眯眯地看熱鬧,“還以爲你們家新娶的都只會在屋裏坐着呢。”
“她不是城裏下來的嘛,”另一人接聲,嘴上掛着極有“善意”的笑,“城裏人做飯洗碗,手會不會爛啊?”
“說不定一洗就哭。”再有一個嗓門尖的,夾了根竹夾子在手裏,“別等會兒叫聲震得我們這院牆都塌了。”
幾個人你一句我一句,聲音不大,卻足以飄進沈梨的耳朵。
她臉有點熱,耳根子發燙,可又不敢回什麼,只能把頭壓得再低一點,伸手試了試盆裏的水溫。
水還有點燙,燙得她指尖一觸就條件反射地縮回來。
“嘖,真嬌氣。”藍印花布衣裳的女人翻了個白眼,“這一點熱都受不了?我們洗一整盆,手皮都泡起皺了。”
“你先涼一會兒再洗。”一個年紀稍長一點,看着人還算實在的嫂子說,“別把手燙壞了。”
“涼什麼涼?”水池邊有人笑,“她那叫手嗎?那叫豆腐,戳一下都能戳個坑。”
陸母不知道什麼時候也來到了門口,抱着雙臂靠在門框上看熱鬧,眼尾冷冷地掃過沈梨:“沒事,水溫剛好。別跟個貓碰水似的,一碰就退了,快洗!”
那句“貓碰水”,惹得旁邊的人又是一陣笑。
被這麼一說,沈梨在衆目睽睽之下,倒不好再縮手。
她咬緊下唇,重新伸出手去,把十指全部沒進盆裏。
水很燙,從指尖一路燙到手腕。
她忍着沒縮回來,只在握緊碗的時候,指尖微微抖了一下。
“看着倒有點樣。”有人在旁邊嘀咕,“只是這小胳膊小腿……呸,真懷疑她能不能端得起盆。”
“能不能端起盆重要嗎?”另一個聲音陰陽怪氣,“長這麼好看,往那兒一站就能勾人眼睛,手會不會幹活,還有人管啊。”
“是啊,上一回那位不也是長得好看?”
“噓,別提。”
幾人的笑聲壓得並不實在,反而顯得鬼祟。
沈梨把脖子縮了縮,耳邊嗡嗡的,像蒙了一層薄薄的水汽,連她眼前那一盆碗都顯得有些晃。
她努力讓自己什麼都不要想,只一碗一碗地往清水裏放,然後用抹布一遍又一遍地擦,擦得認真細致,怕哪塊沒擦幹淨,被人挑刺。
水溫漸漸涼了一些,她才稍稍鬆了口氣。
可這麼多碗筷,從第一只洗到最後一只,指腹早就被粗糙的碗沿和筷子的棱角磨得發疼,浸在水裏更是針扎一樣。
手背也因爲剛才開水一燙,透着一層不正常的紅。
她不敢看,只埋着頭,偶爾吸一口氣,讓自己把疼壓下去。
“你們家二媳婦看着倒挺能忍。”有人笑,“我在這看了半天了,她連聲音都不吭一聲。”
“能忍又怎麼樣?”藍布衫女人哼了一聲,“鄉下回來的,心眼多着呢。誰知道她在鄉下幹過什麼?”
“就是。”那嗓門尖的女人立刻接上,“你想啊,啥樣的人會被下放?老實人能被下放三年?我看啊,怕不是在城裏就不安分。”
“可別這麼講,”旁邊有人裝模作樣地壓了壓嗓子,“城裏來的,能耐大着呢。說不定明天一翻身,就在我們頭上踩了。”
“踩得過秦嬸去?”有人笑了笑,提到了院裏那個真正厲害的主,“別忘了,上一次那個還不是被弄得灰溜溜走了?”
“誰叫她不老實?聽說跟人有一腿呢。”
“嗬——”
低笑聲此起彼伏,仿佛雨後積水裏泛起的一圈圈漣漪,明晃晃映出惡意的光澤。
每一句話,沈梨都聽得清清楚楚。
“老實人能被下放三年?”
“在城裏就不安分。”
“長得好看,就不知道幹不幹淨……”
這些字眼像一根根細針,從她耳朵鑽進去,一寸一寸往心口扎。
她把牙咬得很緊,手在水裏用力摩挲着碗沿,指腹因爲用力過度,被瓷邊一磕——
“嘶——”
一截鋒利的裂口劃過她指尖。
玻璃渣一樣尖銳的疼從皮肉那一瞬飛竄上去,她條件反射地縮了一下手。
指頭從水裏抬起來的一刻,清水被染出了淡淡一圈紅。
“哎呀。”有人看見,誇張地叫了一聲,“手破了?這就受不了了?”
藍布衫女人眼睛一亮,像逮着什麼話柄似的,笑得更大聲:“洗個碗都能把手弄破,城裏人就是嬌氣。她這是在鄉下幹過活嗎?怕不是天天養着的小姐。”
“小姐還能被下放?”那尖嗓女人笑,“說不定就是嘴上會裝可憐。”
“可不是。”有人附和,“你看她那眼睛,一紅一紅的,看着就會騙人。”
“長得這麼漂亮,誰知道在鄉下有沒有人看上她啊……”
“你可別亂說,”有個語氣看似好心的人假惺惺壓低聲音,“這種話要是被陸家聽見,可就不好了。男人耳根子軟着呢,最受不了這種長得好看、會掉眼淚的。”
“我這不是替陸家操心嘛。”藍布衫女人嘴上說着關心,語氣裏卻滿是幸災樂禍,“上一回老大那位還不如她好看,都能搞出那麼大的事,這一回……”
話到這兒,她刻意頓住,露出一個既意味深長又曖昧的笑。
幾個人心照不宣地笑成一片。
“我……”沈梨指尖還在滴血。
溫熱的血順着指腹蜿蜒下來,落在水面上,一朵一朵散開,小小的,卻刺得人眼睛發酸。
她攥了攥手指,試圖把傷口捏在掌心裏,免得被人看見,更免得被說“矯情”。
可疼痛是騙不了自己的。
手一握,那條新開的小口就牽得更厲害。
眼淚不受控制地涌上來,眼前的景象晃了晃,晃成一片水霧。
她深吸了一口氣,努力讓自己聲音穩一點:“我不是……我不是不會幹活。”
有人冷笑:“會不會幹活,自己心裏有數。嘴上說好聽有什麼用?”
“鄉下來的,人說什麼信什麼才是傻。”“好心”的那個女人嘆了口氣,把袖子往上一挽,“我們這兒的規矩你還是得懂懂。”
她故意走近了兩步,一邊把腳踩在水池邊,一邊用一種“大姐教小妹”的語氣說:
“你也別怪我嘴碎,誰讓你長這張臉呢。我們這兒啊,最怕的就是你這種——鄉下來的,長得漂亮的,嘴巴還甜。你說,要是你心裏不正派一點,那還不把整個院子攪合得天翻地覆?”
“就是。”另一個在旁邊插嘴,“你自己想想,憑什麼陸家會娶你?你是下放知青,又不是有多好的出身。”
“長得好看誰喜歡看誰,不稀奇。”有人嗤笑,“就怕好看背後,是心思野。”
言辭一刀比一刀更重。
“我……”沈梨捂着手,咬着唇,“我不是壞女人。”
她聲音輕得可憐,尾音還帶着一點抖。
那雙一直忍着沒掉下來的淚,終於在這一刻,被那些“壞女人、不正派、不安分”的字眼逼得溢了出來。
一滴眼淚落下來,砸在她掌心尚未凝固的血線上,滾得她指尖一陣發麻。
她真的不是壞女人。
她在城裏的時候不過是個普通學生,家裏普通,性子軟,唯一犯過的錯就是“不夠會看人臉色”。
下鄉之後,她被安排做農活,也哭過累過,可從來沒敢偷懶。
那次差點被賣去磚窯,她也不是主動招惹的,是有人打她主意,把她當成一塊能賣錢的肉。
可現在,所有人看她的眼神,就像她真的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一樣。
“呸,你看,她又來了。”藍布衫女人一看她哭,立刻拖長聲音,“我就說,長得好看的最會裝。你們看看,她這眼淚說掉就掉,我要是男人,我看了也心軟。”
“你別這麼說。”另一個嘴上說着,眼睛卻盯着沈梨,“她年紀小,不懂事。”
“年紀小會勾人就行。”尖嗓女人陰陽怪氣道,“你看她現在這模樣,那叫一個楚楚可憐。回頭男人一看,指不定心就軟成泥了。”
好好一場洗碗,硬被說成了“勾人”。
“我真的不是……”沈梨嗓子眼像被什麼堵住了,呼吸又短又促,“我不是壞女人,也沒有、不幹淨……”
“不幹淨?”藍布衫女人抓住這個詞,突然笑了一聲,“誰跟你說‘幹不幹淨’啊?你自己急着撇清做什麼?”
這一句,像一道光生生戳開了更多聯想的口子。
旁人原本只是泛泛而談“長得好看不安分”,這會兒,全順着她這話往“到底幹沒幹淨”上想去了。
沈梨臉色一下白了。
“我不是那個意思……”她慌亂解釋,“我只是——”
“你別解釋。”那“好心人”又嘆了口氣,“你解釋越多,越顯得心虛。”
幾句話,把她所有退路堵得嚴嚴實實。
她握着傷手站在那裏,手背被水蒸氣燙得更紅,傷口裏的血已經被水沖淡了,可那種火辣辣的疼反而越發清晰。
眼前的天被院牆切成一塊,灰蒙蒙的,看起來又低又悶。
她突然有一點喘不過氣來。
——
也就是在這時候,院門外傳來一陣沉重的腳步聲。
“陸排長回來了?”有孩子在外頭叫了一聲,“我剛看見他下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