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似乎很怕我?”
顧夜白的聲音不高,甚至比平時更低沉一些,卻像一道精準的冰錐,猝不及防地刺破了林微微剛剛被“尚可”二字點燃的喜悅氣泡。空氣仿佛在這一刻凝固了。
周圍收拾東西的嘈雜聲、陸宇和唐玥他們的說話聲,瞬間褪色成模糊的背景音。林微微整個人僵在原地,臉上還沒來得及褪去的燦爛笑容凍結了,亮晶晶的眼睛裏閃過一絲顯而易見的慌亂,像是被突然抓住尾巴的小動物。
他……他怎麼突然問這個?還是在剛剛肯定了她之後?這是一種新的敲打方式嗎?因爲她之前的笨拙和麻煩?
心髒在胸腔裏失序地狂跳,幾乎要撞破肋骨。她能感覺到自己的臉頰在迅速升溫,與剛才因興奮而產生的紅暈不同,這是一種被看穿心思後的窘迫和熱度。
她下意識地想要否認,想要像鴕鳥一樣把頭埋進沙子裏,用最安全的方式糊弄過去——“沒有啊學長,您想多了。”——這樣的話幾乎就要脫口而出。
然而,話到嘴邊,卻被她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她抬起頭,撞進他那雙深不見底的墨色瞳孔裏。那裏面沒有嘲諷,沒有戲謔,甚至沒有慣常的冰冷不耐,只有一種純粹的、近乎審視的探究。他好像真的只是在等待一個答案,一個他觀察已久、並感到些許困惑的現象的答案。
這一刻,林微微忽然想起論壇上那些污言穢語,想起唐玥的警告和刁難,想起自己之前在他面前的小心翼翼和手足無措,也想起他遞過來的紙巾,他修改的代碼,他調高的空調溫度,以及剛才那句珍貴的“尚可”。
一種奇異的勇氣,混合着一點點破罐破摔的沖動,還有一絲不想再僞裝下去的疲憊,悄然涌了上來。
她深吸了一口氣,微微握緊了放在桌下的手,指尖掐着掌心,強迫自己鎮定下來。目光沒有躲閃,而是迎着他的注視,雖然聲音還帶着一點點不易察覺的微顫,但語氣是前所未有的坦誠和認真:
“是有點怕的,學長。”
她看到顧夜白的眉梢似乎極輕微地動了一下,雖然臉上的表情依舊是冰封的。
她頓了頓,繼續說了下去,聲音漸漸變得平穩:“但不是因爲您這個人可怕。而是……您太優秀了,像站在很高的地方,做什麼都遊刃有餘,好像永遠不會出錯。跟您說話,我怕自己說錯話;跟您一組,我怕自己拖後腿,怕犯低級錯誤會讓您覺得……很麻煩。”
她把這些日子積壓在心底的感受,用最直白的方式說了出來,沒有抱怨,沒有矯情,只是在陳述一個事實。甚至,她還小心翼翼地避開了“討厭”這個詞,換成了更中性的“麻煩”。
“而且,”她微微低下頭,聲音輕了一些,“之前論壇那些事……也讓我有點不知道該怎麼正常跟您相處,怕又會引起什麼不必要的誤會。”
說完這些,她好像卸下了一個沉重的包袱,又像是踏上了一場未知的冒險。她不再說話,安靜地等待着“審判”。教室裏的空氣仿佛再次凝固,只剩下她過快的心跳聲在耳邊轟鳴。
預想中的冷嘲或者更深的冰冷並沒有到來。
顧夜白沉默地看着她。那雙總是蘊藏着冰雪和代碼的眼眸裏,似乎有什麼極其細微的東西正在緩慢地流轉、分解。他好像第一次這麼專注地、不帶任何評估意味地,只是看着她這個人。
他見過太多在他面前或諂媚、或花癡、或同樣畏懼緊張的人。她們的恐懼往往源於他的家世光環,或者他冷漠的外表,又或者是求而不得的挫敗。但眼前這個女孩,她的恐懼來源……竟然如此簡單,甚至有點……笨拙得可笑。
怕說錯話?怕拖後腿?怕成爲麻煩?
這種純粹基於能力和氣場壓制而產生的、近乎學徒對嚴師般的敬畏感,對他而言,是一種全新的體驗。
幾秒鍾的沉默,漫長得像一個世紀。
終於,他薄唇微啓,聲音依舊聽不出什麼情緒,但似乎……沒有那麼強的冷硬感了:“你的設計,沒有拖後腿。”
他頓了頓,像是在陳述一個客觀事實,又像是在回應她剛才的話:“犯錯是常態。避免無效錯誤就可以。”
林微微猛地抬起頭,眼睛裏充滿了難以置信。他……他這是在……安慰她?還是只是在做技術性總結?
還沒等她消化完這句話,顧夜白已經移開了目光,仿佛剛才那兩句話已經耗盡了他所有的解釋額度。他拿起桌上的電腦包,動作流暢地背到肩上。
就在林微微以爲對話就此結束,他會像往常一樣徑直離開時,他卻側過頭,目光再次掠過她,極其簡短地丟下三個字:
“走了。”
然後,他才真正轉身,向教室門口走去。
林微微呆呆地坐在原地,看着他挺拔冷冽的背影消失在門口,整個人還處於一種巨大的沖擊和懵圈狀態。
他沒有生氣?他沒有覺得被冒犯?他甚至……肯定了她的設計,還告訴她犯錯是常態?
這簡直比太陽從西邊出來還讓她震驚!
一股難以言喻的、復雜的情緒包裹了她。有鬆了一口氣的虛脫,有被理解的細微暖流,更多的是一種巨大的、不真實的恍惚感。他們之間,好像有什麼東西,在她剛才那番坦誠之後,發生了極其微妙的、難以言說的變化。
“喂!回神了小學妹!”陸宇的大嗓門把她從呆滯中喚醒,他一臉八卦地湊過來,用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可以啊你!跟老顧聊什麼呢?我看他剛才表情……嘖,居然沒那麼凍人了!”
林微微臉一紅,慌忙低下頭收拾東西:“沒……沒聊什麼,就是問了問作業的事。”
“得了吧,問作業能問出這種效果?”陸宇明顯不信,但看她不想說,也沒再追問,只是摸着下巴,笑得像只偷腥的貓,“有意思,真有意思。”
唐玥在一旁冷眼看着,指甲幾乎要掐進手心,冷哼一聲,拎起包快步走了出去。
林微微沒心思理會這些,她抱着書包,和陸宇一起走出教室。外面的陽光很好,照在身上暖洋洋的。她心裏那塊壓了很久的大石頭,好像突然被挪開了一點,透進了一絲新鮮的空氣。
雖然前路依舊迷茫,雖然那座冰山依舊遙遠,但至少,她好像……不再像以前那麼害怕了。
走到教學樓岔路口,陸宇要去籃球場,跟她分道揚鑣。
林微微獨自往宿舍走,心情是連日來從未有過的輕快,甚至忍不住哼起了不成調的小曲。
就在這時,口袋裏的手機震動了一下。她以爲是夏小暖或者蘇婉問她什麼時候回去,笑着拿出來一看。
屏幕上顯示的,卻是一個她絕對沒有想到會主動聯系她的人名。
發信人:顧夜白。
消息內容只有言簡意賅的一個問句:
【晚上有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