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天在張家灣的第七天,離開了。
他沒跟任何人打招呼,騎着那輛二八大杠,在晨曦微露時,悄然消失在村口。
張大山早上起來,看到許天睡過的木板床上,被子疊得整整齊齊,旁邊壓着兩百塊錢和一張紙條。
紙條上只有一行字:大哥,小虎的營養費,我不方便給,你替我轉交。
張大山捏着那兩張大團結,手有些抖。
兩百塊,是他們家大半年的收入。
這個叫許天的年輕人,來的時候提着煙糖,走的時候留下鈔票,從頭到尾,沒跟他們提過一個調解的字眼。
他只是幹活,聽講,然後離開。
張大山看着許天遠去的方向,眼神復雜到了極點。
許天沒有回鎮政府。
他調轉車頭,朝着與張家灣截然相反的方向,騎了良久山路,來到了李家村的地界。
他沒進村。
李家村的人估計會把他看作張家灣的奸細,進去就是自討沒趣。
他拐進了一條岔路,找到了半山腰上的一戶人家。
青瓦房,小院裏種着幾株藥草,一個頭發花白的老人,正坐在門口,用一把銅秤稱量着幹草藥。
陳牧,紅楓鎮退休的中學教師,在鎮上教了三十年書。
他的學生,遍布紅楓鎮的每一個角落,包括張家灣和李家村。
他是這片大山裏,唯一一個能讓兩邊村子都給幾分薄面的人。
許天停好車,恭恭敬敬地站在院門口。
“陳老師,您好。”
陳牧抬起頭,打量着這個陌生的年輕人。
“你是?”
“我叫許天,鎮裏新來的。聽王主任說,您是咱們紅楓鎮最有學問的人,我特來向您請教。”
千穿萬穿,馬屁不穿。
尤其對於一個清貧了一輩子的老教書先生,“有學問”三個字,比任何禮物都重。
陳牧臉上的戒備鬆弛下來,點了點頭。
“進來坐吧。”
許天走進院子,沒坐下,而是拿起牆角的掃帚,幫着把院子裏的落葉掃到一處。
動作自然,沒有半點刻意。
陳牧看着他,沒阻止。
一杯熱茶,一碟花生。
許天沒有提南坡嶺,沒有提張家李家。
他只跟陳牧聊教育,聊村裏孩子們的未來。
“陳老師,我給張家灣那幾個娃補了幾天課,都是好苗子,就是可惜了。”
許天嘆了口氣。
“可惜什麼?”陳牧來了興趣。
“可惜這地方太窮,也太亂了。”
許天壓低了聲音,臉上帶着幾分惋惜。
“我來之前,在縣裏檔案室看到一份文件,是關於新世紀文明示範村評選的草案。”
“省裏撥了專項扶持資金,每個縣一個名額,只要評上,光是修路、通電、建學校的撥款,就是一大筆錢。”
陳牧的呼吸停頓了一下。
許天繼續說,聲音更低了。
“而且,我聽說市農業局的專家最近在搞一種新的經濟作物,叫鐵皮石斛,專門在山地種植,耐旱,對水質要求高,一畝地的收益是種玉米的十幾倍。”
“專家組過陣子就要下來選試點,首要條件,就是村子團結,民風淳樸,不能有任何治安問題。”
他看着陳牧,滿臉的遺憾。
“陳老師,您說,南坡嶺那塊地,山泉環繞,不就是種鐵皮石斛的寶地嗎?”
“可現在這麼一鬧,別說評文明村了,怕是縣裏都要掛牌督辦了。兩個村子,誰也別想拿到這個天大的好處。”
“到頭來,窮還是窮,鬥還是鬥,苦的,不還是那些娃們嗎?”
一番話,句句誅心。
許天把他道聽途說來的只言片語,加上自己的推測,編織成了一個巨大的餅。
這個餅,對任何一個渴望擺脫貧困的村莊,都有着致命的誘惑。
陳牧沉默了。
他教了一輩子書,最大的心願,就是看着山裏的孩子能走出去。
許天的話,精準地戳中了他內心最柔軟的地方。
許天看着老人的神情,知道火候到了。
他站起身,對着陳牧深深鞠了一躬。
“陳老師,我知道我人微言輕,說話沒人聽。”
“但您不一樣,您是兩村幾代人的老師,您說話,他們不能不聽。”
“這件事,已經不是幾十畝地的事了,是兩個村子,幾百口人未來幾十年的出路問題!”
“我懇請您,出個面,把兩邊的老人請到一起,吃頓飯,喝杯酒,把話說開。”
“就算談不成,也得讓他們知道,他們再鬥下去,會失去什麼!”
陳牧渾身一震。
他看着面前這個年輕人,那雙眼睛裏有光。
那不是一個剛出校門的毛頭小子的熱血,而是一種洞悉全局後,志在必得的沉穩。
“好!”
陳牧一拍大腿,站了起來。
“這個面,我來出!這頓酒,我來請!”
……
酒席就設在陳牧家的堂屋。
一張八仙桌,四條長凳。
來的人,只有三個。
張家灣的民兵隊長,張大山。
一個六十多歲,滿臉褶子的老人。
正是李家村村長,李滿囤。
還有一個,就是作陪的許天。
天色剛黑,菜還沒上齊,氣氛就已經降到了冰點。
張大山和李滿囤分坐桌子兩端,誰也不看誰,臉黑得像鍋底。
陳牧坐在主位,左右爲難,幹咳了兩聲。
“大山,滿囤叔,今天……是我的面子,咱們不談別的,先喝酒。”
沒人動。
許天站起來,拎着一瓶本地產的高度白幹,給兩人面前的土碗倒酒。
酒倒得極滿,幾乎要溢出來。
他先敬陳牧:“陳老師,您爲我們紅楓鎮的教育操勞一輩子,這碗我敬您。”
說完,一飲而盡。
然後,他轉向李滿囤。
“李大爺,我叫許天。我雖然在張家灣住了幾天,但我心裏沒偏沒向。這碗,我敬您是長輩。”
李滿囤冷哼一聲,沒動。
許天也不尷尬,仰頭又幹了一碗。
最後,他對着張大山。
“大山哥,這幾天多謝你和嫂子照顧。這碗,是感謝。”
第三碗下肚。
三碗烈酒,面不改色。
張大山和李滿囤的眼神,終於有了一絲變化。
山裏人,敬重能喝酒的漢子。
許天放下酒碗,長出了一口氣,臉上泛起紅暈。
“兩位長輩,陳老師。”
他開口了,讓所有人都停下了動作。
“今天請大家來,不是爲了調解。”
“因爲我看了卷宗,也聽了兩邊的說法,我發現,這事兒,沒法調解。”
這話一出,所有人都愣住了。
張大山和李滿囤都抬起頭,看向他。
許天笑了笑,帶着幾分酒意。
“張家丟了龍口泉,是斷了命根子,這口氣不出,在村裏抬不起頭。”
“李家被罵了幾十年,背着毀人風水的惡名,這口黑鍋不甩掉,祖宗牌位前都跪不直。”
“這已經不是地了,是兩家的臉,是祖宗的臉!”
“臉面這東西,怎麼調解?一人分一半臉嗎?”
這番話,糙得不能再糙,卻說到了兩個老人心坎裏。
他們鬥了一輩子,第一次聽到一個外人,把這事看得這麼透徹。
李滿囤終於開口,聲音沙啞:“你個娃子,倒還明白幾分道理。那你說,這事怎麼辦?死結!”
“是死結。”許天點頭,“但死結,也能解。”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兩人。
“我查了縣志,光緒二十年的縣志。”
“上面記載,那一年,紅楓鎮大旱,赤地千裏,龍口泉也幹了。”
“有個雲遊的道士路過,說山裏的龍王發怒了,必須封住泉眼,用巨石鎮壓,才能保兩村平安。”
“道士還留下讖語:龍眠五十年,遇水則興,遇木則通。待有緣人至,龍口重開,兩村將世代交好,福澤綿長。”
許天看着目瞪口呆的兩人,聲音裏帶着一種神秘的蠱惑。
“我算了算,從光緒二十年到現在,一百多年了。”
“我今天來,帶來了省裏的水利項目消息。”
“兩位長輩,你們說,這是不是天意?”
整個堂屋,死一般的寂靜。
張大山和李滿囤,兩個鬥了一輩子的老人,徹底被鎮住了。
縣志?道士?讖語?
他們沒文化,分不清真假。
但這個故事,太完美了。
它完美地解釋了泉眼爲何被封,將一場宗族仇殺,變成了一次順應天意的善舉。
它讓李家的祖先,從惡人變成了守護者。
也讓張家的等待,從屈辱變成了天命。
這是給了雙方一個天大的台階!
一個能光宗耀祖的台階!
陳牧最先反應過來,他激動地一拍桌子。
“天意!這真是天意啊!”
他端起酒碗,老淚縱橫。
“大山!滿囤!這都是祖宗的安排!是龍王爺要你們兩家和好,一起發財啊!”
許天再次站起來,給兩人的碗裏滿上酒。
“李大爺,張大哥。”
“我的提議是,咱們明天,就請全鎮的人做個見證,兩家一起,把龍口泉的封石打開!”
“開出來的泉水,就叫龍和泉,兩村共用!”
“南坡嶺那塊地,咱們也不爭了,合兩村之力,成立一個合作社,去跟縣裏申請鐵皮石斛的種植試點!”
“掙了錢,七成歸各種植戶,三成歸村集體,用來修路,建學堂!”
“兩家一起,掙大錢,過好日子,給子孫後代留條活路!”
“這杯酒,不是和解酒,是兩村的發財酒,是同心酒!”
“喝了它,過去的恩怨,煙消雲散!從今往後,咱們是奔着一個好日子的兄弟!”
許天舉起酒碗,目光灼灼。
張家得了泉水,拿回了面子。
李家甩了黑鍋,還得了順應天意,顧全大局的好名聲。
張大山看着李滿囤,李滿囤看着張大山。
兩人眼中,幾十年的仇恨,,開始劇烈地動搖。
李滿囤那張滿是溝壑的臉,肌肉抽動着。
他端起桌上的土碗。
張大山也紅着眼,端起了自己的碗。
“砰!”
兩只土碗,在空中重重地撞在了一起。
酒花四濺。
“幹!”
兩個老人,仰起頭,將一碗烈酒,一飲而盡。
百年死仇,一席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