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日,天未亮,沈聽雪咳醒了。
枕巾上那一抹猩紅在昏暗中格外刺目,像雪地裏悄然綻開的梅,帶着冷香與死意。
她緩緩閉眼,又睜開,呼吸輕而淺,仿佛稍重一分,胸腔便會裂開。
屋外風聲嗚咽,宮牆深處傳來更漏滴答,像是命運倒數的鍾擺。
三日前服下的“寒髓散”正按她預想般發作。
這藥極難尋,是她第二次回檔時從太醫院偏方手札裏翻出的冷門毒劑——無致命之險,卻能逼真模擬肺癆症狀:低熱、咳血、氣短乏力,連脈象都似病入膏肓。
最關鍵的是,三日內藥性自解,不留痕跡。
她賭的,就是這一場虛病能換來敵人一時鬆懈。
窗外天色漸明,炭盆將熄未熄,屋內冷暖交疊。
小丫鬟秋蟬端着水盆進來,見她唇邊血漬,驚得差點打翻銅盆。
“姐姐!你……你還撐得住嗎?”
沈聽雪虛弱地搖頭,聲音沙啞:“別聲張……不過是累着了。”她抬手撫過胸口,指尖微顫,眼神卻沉靜如古井。
可她心裏清楚——真正的風暴,才剛剛開始。
第四日清晨,一個面生的小太監悄悄溜進偏院,塞給她一瓶青瓷小瓶,低聲道:“七殿下說,此藥潤肺,勿謝。”說完便匆匆離去,背影倉促得近乎詭異。
沈聽雪坐在床沿,掌心托着那瓶藥,指節泛白。
七皇子蕭長淵……終於盯上她了?
她不是沒料到這一天。
自從第五輪回檔後,她每一次行動都刻意留下蛛絲馬跡——比如深夜獨行冷宮的方向總恰好避開巡邏路線;比如她遞上去的茶盞溫度永遠差半度,恰好讓蘇明漪多疑三分。
這些細微反常,足以勾起那位藏於病軀之下的豺狼嗅覺。
可他爲何此刻出手?賜藥?憐憫?還是試探?
她凝視那瓶藥良久,終是將其擱在案頭,未啓封。
當夜,她命秋蟬逢人便說:“七皇子仁厚,憐我孤苦,特賜良藥救命。”話音不高,卻如細針扎進宮闈耳膜,一夜之間,傳遍東西六宮。
消息傳到蘇明漪耳中時,她正在對鏡描眉。
筆尖一抖,朱砂劃破眉尾,血珠滲出,她卻恍若未覺。
“蕭長淵?”她冷笑出聲,指尖狠狠掐進掌心,“他竟敢插手我的人?”
陳嬤嬤垂首立於簾後,聲音低緩:“主子息怒。此時動她,反倒坐實了咱們心虛。不如……讓她‘感激不盡’,替您辦一件大事。”
蘇明漪猛地抬頭,眸光驟亮。
她盯着銅鏡中的自己——那張溫婉柔美的臉,曾騙過所有人。
包括當年那個被關在地窖、瘋癲哭喊“我不是她”的女人。
她忽然笑了,笑意清淺,卻藏着刀鋒。
第二日午時,陽光斜照,沈聽雪臥於榻上,臉色蒼白如紙,咳嗽連連。
忽聞門外通稟:“側妃駕到!”
簾帳掀開,蘇明漪親自提着食盒走了進來,身後只跟着一名宮女。
她坐在床邊,親手揭開蓋碗,熱騰騰的人參烏雞湯香氣四溢。
“聽雪,你爲我操勞至此,我心中實在難安。”她執起沈聽雪的手,觸感冰涼,眼中竟滾下淚來,“你說,是不是因爲我待你不夠好,才讓你受這麼多苦?”
沈聽雪怔住,隨即劇烈咳嗽,肩頭顫抖。
蘇明漪輕輕拍着她的背,語氣溫柔似水:“別怕,有我在。那夜你在梅園說的話……我一直記在心裏。你說有人該揭發,是不是發現了什麼不該知道的事?”
她頓了頓,聲音壓得更低:“若真是爲了我好,你就該告訴我真相。咱們主仆一場,生死與共,難道我還護不住你嗎?”
沈聽雪抬起眼,目光迷蒙,淚水在眼眶打轉。
她看着眼前這張熟悉又陌生的臉——曾經她五次跪在這人面前求饒,五次被賜死,理由各不相同:頂撞主母、私通外臣、偷盜玉牒、泄露機密,甚至只是因爲她“知道太多”。
可這一次,輪到她設局了。
她喉頭滾動,似掙扎良久,才哽咽開口:“主子……奴婢原想護您清譽,可若不說,只怕將來害了您啊……”
她抽泣着,肩膀聳動,仿佛承受着巨大痛苦。
蘇明漪屏住呼吸,指尖微微發緊。
沈聽雪終於抬起淚眼,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
“奴婢曾在冷宮聽見周媽媽嘀咕,說您……不是真正的大小姐。”蘇明漪的臉色驟然一白,像是被什麼無形之物狠狠刺中,指尖猛地掐進掌心,指節泛出青筋。
可她很快垂下眼簾,掩去那一瞬的驚濤駭浪,只餘下溫婉如初的笑意。
“聽雪,你說什麼?”她聲音輕柔,仿佛只是聽錯了話,“周媽媽……瘋癲多年,夢話也當真?”
沈聽雪伏在床沿,肩頭劇烈起伏,似是哭得力竭,又似在壓抑某種更深的情緒。
她抬起淚眼,目光渙散而惶然:“奴婢也不信……可那夜風大,冷宮窗櫺沒關嚴,我恰巧路過,聽見她跪在佛龕前磕頭,嘴裏一遍遍念着‘大小姐冤魂不散’……還說,當年地窖裏的人,根本沒死透。”
她頓了頓,喉間哽咽,仿佛連說出這些話都耗盡了氣力。
“她說……您身上有血咒,早晚要還。”
蘇明漪的手指微微一顫,茶盞邊緣留下一道淺淺的指痕。
她沒有動怒,反而更靠近了些,指尖撫上沈聽雪的額頭,語氣憐惜:“可憐的孩子,定是病迷糊了。周媽媽早年受過驚嚇,神志不清,怎能信她胡言亂語?倒是你,爲了我這般操勞成疾,若有個三長兩短,叫我如何安心?”
她說得情真意切,可沈聽雪卻在她低垂的眼睫下,捕捉到一絲轉瞬即逝的鬆動——不是恐懼,不是憤怒,而是確認。
就像獵人終於聽見陷阱落下的聲響。
沈聽雪心頭一凜,幾乎要笑出來。
原來如此。
她五次回檔、五次死亡,每一次都被冠以“知情太多”的罪名處死,從不曾明白自己究竟觸到了哪根命脈。
如今終於看清:她的“忠心”,從來不是破綻;她對主子的維護,才是最鋒利的刀——因爲她本不該知道這些事,更不該在此刻提起。
而蘇明漪的反應,已爲她揭開了真相的一角。
當晚,陳嬤嬤帶人闖入冷宮,鐵鏈拖地之聲劃破寂靜。
周媽媽被拖出時披頭散發,口中還在喃喃:“我不是假的……她是冒牌貨……”話未說完,棍棒便如雨點落下。
三十杖畢,人已奄奄一息。宮規森嚴,瘋婦辱主,即刻處死。
消息傳回偏院時,沈聽雪正倚窗望着殘月。
秋蟬嚇得臉色發白,低聲抽泣:“姐姐,周媽媽怕是活不過今夜了……都是我說漏了嘴……”
沈聽雪沒有回應。
她閉上眼,腦海中回放着蘇明漪每一個細微的表情——那壓下的震驚,那刻意放緩的語調,那指尖微不可察的顫抖。
不是意外,是驗證。
她緩緩吐出一口氣,意識沉入黑暗。
——回檔。
時間倒流至蘇明漪踏入房門之前一刻。
陽光依舊斜照,咳嗽聲仍顯虛弱,但這一次,沈聽雪不再流淚。
她靜靜看着蘇明漪進門,看她提食盒、掀簾、執手、落淚,像一場早已排演千遍的戲。
她記下每一句台詞,每一個眼神的閃避,每一次呼吸的停頓。
然後,在第七次輪回中,她悄然行動。
匿名信由一個賣胭脂的小販遞出,輾轉三次,最終落入七皇子府一名幕僚手中。
信紙極薄,墨跡淡如煙霧,唯八字清晰可見:
冷宮將死,口不能言。
當夜子時,監察司黑衣暗衛悄然潛入刑場外圍。
宮門未開,詔令未下,但他們來了——帶着蕭長淵的令符,沉默而決絕地接管了行刑現場。
周媽媽消失在黎明前的黑暗裏。
次日清晨,冷宮傳來消息:瘋婢暴斃,臨死前咬破手指,在牆上寫下“調包”二字,血書未幹,已被宮正司抹去。
無人見過血書,卻人人都信了。
流言如野火燎原,從掖庭燒到東宮,再悄悄蔓延至御前。
有人說那晚聽見冷宮有人唱童謠,有人說看見白衣女子攀上宮牆,還有人說,佛堂供奉的觀音像,眼角滲出了血淚。
而沈聽雪,在衆人議論紛紛之際扶牆而出,面色蒼白,眼中含淚,望着冷宮方向久久不語。
“我早勸她莫要說……”她喃喃道,聲音輕得像風,“她偏不信。”
她越是悲痛,越顯得無辜;越是沉默,越令人懷疑——真正的秘密,正在被誰拼命掩蓋?
風拂過宮檐,吹動一片枯葉,輕輕落在她腳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