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風穿窗,油燈將紙箋上的字映得忽明忽暗。
“你欠我一杯茶。下次,別讓杯子摔得太假。”落款是朱砂繪就的一輪殘月,像一道割裂夜幕的傷口。
沈聽雪指尖微顫,並非因懼怕——而是清醒。
她盯着那行字,呼吸輕緩如絲,心卻沉到了冰底。
蕭長淵看穿了。
不是巧合,不是誤判。
他分明已識破她那場“偶然撿牌、引發搜查”的布局背後藏着人爲的痕跡。
更可怕的是,他提到了“杯子摔得太假”。
那一瞬的失手,不過是她在回檔後爲制造混亂而刻意爲之的小動作,連蘇婉柔都沒察覺異常,可他竟憑一個破碎的瓷片,推演出整盤棋的走勢。
甚至……猜到了她並非凡人手段。
螞蟻?
她說自己只是螻蟻苟活,可他在笑她掀翻棋盤時,眼神裏沒有殺意,只有興味。
那是獵人看見陷阱反制獵物時的快意,是棋手發現對手走出意料之外一步時的震動與期待。
這封信不是邀約,是試探。
赴約,則落入他的節奏,成爲他驗證猜想的棋子;不應,則顯怯懦,等於默認心虛。
而蕭長淵這種人,最擅長從沉默中讀出恐懼。
沈聽雪緩緩閉上眼,頭痛如針扎。
兩次回檔疊加使用,精神幾近枯竭。
眼前發黑,四肢沉重,仿佛魂魄被抽離又強行塞回。
但她不能倒下。
此刻哪怕一絲軟弱,都會被暗處的眼睛捕捉,化作致命的刀鋒。
她忽然吹熄油燈。
黑暗瞬間吞噬房間,唯有窗外雨滴敲打屋檐的餘音,在寂靜中回蕩。
她靠在門板上,嘴角揚起一抹極淡的笑,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我要的不是靠山,是命。”
她不需要依附誰,更不會把自己送進別人的局裏去驗證價值。
她要的是活下去,以自己的方式,在這片吃人的宮牆之內,走出一條無人預料的路。
次日清晨,天光微亮,細雨未歇。
偏殿內,炭盆燃着微火,蘇婉柔正倚着繡墩翻看話本,指尖拈着一塊桂花糕,神情天真無虞。
沈聽雪立於案前,手中握着那張素箋,動作平靜地取出火折子。
“嗤——”
火星濺起,點燃紙角。
火舌迅速蔓延,舔舐過朱砂繪就的殘月,吞沒那句意味深長的“你欠我一杯茶”。
灰燼打着旋兒飄起,落在炭盆邊緣,碎成粉末。
“啊!”蘇婉柔驚得放下點心,“那是何物?爲何燒了?”
沈聽雪垂眸斂容,語調平緩:“不過一張舊宮規抄本,昨夜謄寫時墨跡污損,留之無用。”
她語氣尋常得如同在處置一張廢紙,神色亦毫無波動。
可只有她知道,這一把火,燒的不只是信,更是蕭長淵伸來的那根線。
我不接,也不逃。
她故意選在此時此地焚信,當着主子的面,光明正大地毀去證據。
消息會傳出去——必定會。
貴妃耳目遍布六宮,陳嬤嬤早晚會上報此事。
而她要的就是這種“自然泄露”的效果:讓上位者以爲她不過是個謹小慎微的丫鬟,見信生懼,慌忙銷毀,毫無城府。
可若真如此簡單,她也不會特意留下半片未燃盡的紙角,藏在袖中。
那殘片上,殘留半個“茶”字,焦黑邊緣如裂口般猙獰。
這是餌。
足夠引發猜測,卻不致暴露真相。
貴妃若疑心她與七皇子有私通信件,定會派人徹查;而蕭長淵若真想掌控她,見信被毀,反而會更加好奇她爲何不逃、不迎、不懼。
午後,果然。
陳嬤嬤帶人巡查偏殿,名義上是“查禁私傳文書”,實則目光如鉤,一寸寸掃過櫃屜、床褥、筆筒。
兩名粗使宮女翻開她的包袱,抖出幾件舊衣和一本《內廷守則》抄本,字跡工整,墨色均勻,無一錯漏。
“就這些?”陳嬤嬤冷笑,指尖拂過桌面,連炭盆裏的灰都不放過。
沈聽雪恭恭敬敬跪下:“回嬤嬤,奴婢日夜抄習宮規,只爲謹言慎行,不敢有絲毫逾矩。”
老嬤嬤眯眼盯她良久,臨走前撂下一句:“有些東西,不該看的別看,不該燒的也別急着燒。”
門關上那一刻,沈聽雪才緩緩鬆開緊握的袖角。
掌心已被指甲掐出道道紅痕,而那片殘紙,靜靜躺在手心,像一枚埋下的釘子。
夜深人靜,萬籟俱寂。
她獨坐燈下,面前攤開一張空白信箋,卻遲遲未落筆。
油燈昏黃,光影搖曳,映着她清瘦的側臉。
她望着跳動的火焰,思緒卻已穿透重重宮牆,落在那個始終端坐輪椅之上、眼神卻凌駕衆生的男人身上。
蕭長淵……七皇子。
世人皆道他病骨支離,纏綿床榻十餘年,連朝會都難出席,是個被遺忘的廢子。
可柳貴妃爲何屢次三番要栽贓於他?
爲何偏偏選在他隨從中藏密信?
又爲何那枚令牌,恰好能觸發皇帝震怒?
除非——
那根本不是陷阱,而是反制。
她瞳孔微縮,腦中閃過一絲寒光:或許從一開始,那枚令牌就不該出現在那裏。
它是誘餌,是局中局,是有人想借貴妃之手,逼他現身……而他,早就等着這一天。
那麼問題來了——
他如何知道杯子會摔?
又如何斷定她會在關鍵時刻“恰好”撿起那塊碎片?
沈聽雪指尖輕輕摩挲着唇角,忽然覺得脊背發涼。
仿佛有一只無形的手,早已在暗處織好了網,而她,不過是誤入其中的一只飛蛾。
還是……他等的,本就是一只不該存在的飛蛾?
夜已深,宮燈如豆,偏殿一隅的燭火在風中微微晃動,映得沈聽雪的臉忽明忽暗。
她獨坐案前,指尖輕叩桌面,節奏緩慢卻極有章法,像在丈量一場無聲的棋局。
她腦海中反復回放那夜“摔杯爲號”的每一個細節——蘇婉柔驚叫、柳貴妃震怒、皇帝拂袖而去,而蕭長淵坐在輪椅上,面色蒼白如紙,唇角卻似有一瞬極淡的弧度。
那時她以爲是錯覺,如今想來,那分明是一場精心設計的靜默宣告。
他早就知道杯子會碎。
不是預感,不是巧合。他是等那個“意外”發生的人。
沈聽雪緩緩閉眼,思緒逆流而上,穿過一次又一次的回檔記憶。
第一次死亡,是因爲她在混亂中站錯了位置,被當成泄憤的替罪羊;第二次,她試圖藏匿密信,卻被陳嬤嬤搜出,以“私通外臣”之罪杖斃;第三次……她終於察覺,有人在幕後推波助瀾,而那股力量,始終來自東宮偏院那扇常年垂簾的門後。
蕭長淵不需要親自出手。他只要布一個局,等着別人自投羅網。
可問題是——他爲何要引她入局?
她睜開眼,目光落在面前空白的紙上。
墨汁未幹,她提筆,一字一句默寫出《內廷宮規》第二十三條:“奴婢私見皇子,杖六十,發掖庭爲苦役;若涉通信往來,斬立決,連坐三族。”筆鋒頓住,紙頁微顫。
這不是警告,是現實。
她將紙撕成碎片,一片片投入盛水的銅盆。
墨字暈開,如血滲入水中,轉瞬無痕。
她的動作很慢,像是在埋葬某種曾經動搖過的念頭——依附強者以求生?
不。
那不過是換一座牢籠,從貴妃的刀下,走到七皇子的掌心。
她要活,但不是以跪拜換庇護的方式活。
窗外雨聲漸起,淅淅瀝瀝敲打屋檐,仿佛天地也在低語。
她忽然想起那封殘月密信上的字跡:“你欠我一杯茶。”
不是命令,不是威脅,甚至不算邀約。
它像一句謎語,又像一場賭局的開場白。
他在等她回應,不是用順從,而是用選擇。
三日後,宮中悄然流傳一則消息:那夜向沈聽雪遞信之人,並非七殿下親信,而是一名失寵太監妄圖攀附權貴,僞造令牌、假傳書信,已被秘密處決於冷巷,屍首都未留。
流言四起,真假難辨。
有人唏噓,有人冷笑,更多人只當是一場小醜鬧劇。
唯有沈聽雪,在聽到小宮女低聲議論時,指尖輕輕一頓。
是他動的手。
不是殺人滅口,而是借刀除患、移花接木。
他沒有否認那封信的存在,反而承認了“有人冒名”,等於間接替她洗清了嫌疑。
更重要的是——他本可以強行召見她,或派人逼問,可他什麼都沒做。
他在等她下一步。
沈聽雪站在廊下,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心頭涌上一種奇異的寒意。
這種克制,比任何威壓都更令人心悸。
因爲他不在乎她是否赴約,他在乎的是,她敢不敢燒那封信——敢不敢當着所有人面,親手毀掉通往他權力之路的第一張通行證。
她燒了。
於是他給了她答案:我不追,但我不罰。
這是一種近乎縱容的博弈姿態,也是一種無聲的宣戰。
又是一個雨夜。
沈聽雪巡夜歸來,衣角微溼,發絲貼在頰邊。
她推開房門,正欲吹燈歇息,目光卻驟然凝住——
窗台上,多了一盞茶。
青瓷小盞,釉色溫潤如玉,杯身無紋,唯底刻一細若遊絲的“淵”字,在昏光下幾乎難以辨認。
茶水尚滿,未灑分毫,顯然是被人小心放置於此,避開了風雨。
她一步步走近,蹲下身,指尖輕觸杯壁——冰涼,卻無塵。
這茶,不是送來,是放下的。
沒有仆從通報,沒有隨從蹤影,就像它本就該在那裏,等着她發現。
她盯着那枚“淵”字,良久,忽然笑了。
聲音很輕,卻帶着一絲鋒利的意味:
“殿下若真想喝茶……不如讓我親眼看看,你是如何摔碎下一個杯子的。”
話音落下,寂靜如潮水般退去。
遠處回廊盡頭,一道模糊的輪廓靜靜停駐在雨幕之中——輪椅的輪廓清晰可見,黑傘遮住了來人的面容。
那人似乎頓了片刻,隨即,車輪碾過溼漉漉的石板,無聲無息地退入黑暗。
沈聽雪沒有追,也沒有躲。
她只是緩緩起身,將那盞冷茶端進屋內,放在案頭最顯眼的位置。
然後吹熄燈火,隱入黑暗。
窗外雨聲未歇,宮牆深處,仿佛有無數雙眼睛仍在窺視。
但她已不再蜷縮角落。
原來,真正的博弈,從不是誰先出手,而是誰先看清棋盤。
而今夜,她終於看清了一角。
次日清晨,天光微亮,雨過初晴。
她剛整理完藥爐,忽聞主屋傳來一陣低泣。
蘇婉柔不知何時已醒來,蜷在床榻一角,雙目紅腫,口中喃喃:“母親……女兒不孝……那支金釵,竟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