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之年走到離槐樹還有三步遠的地方停下。王婆婆臉上的黏液正順着下巴往下滴,在腳邊積成一小灘墨綠色的水窪,水裏浮着幾粒白色的蟲子,像是被泡脹的米。
“後生,你倒是比我想的膽子大。”王婆婆的聲音又變了,不再尖細,反而帶着點沙啞的蒼老,和他記憶裏那個塞給他薄荷的老太太重合在一起。她抬起手,紅指甲在月光下泛着冷光,指向槐樹上掛着的人皮,“你看,這些都是‘聽話’的。”
張之年順着她的手指看去。最近的那張人皮在風裏輕輕晃着,脖頸處有圈細密的針腳,像是被人用線縫起來的。他忽然認出那身衣服——是去年冬天搬來四樓的那個年輕女人,總穿一件姜黃色的羽絨服,說話時總愛捂着嘴笑。
“她不聽話?”張之年的聲音很幹,像砂紙在摩擦。
“太吵了。”王婆婆咯咯地笑起來,黑洞洞的眼窟窿裏似乎有什麼東西在動,“總喊着要找孩子,吵得祂睡不好。”她伸出舌頭舔了舔嘴角,舌尖是黑紫色的,“不過皮倒是養得好,你看這顏色,多嫩。”
張之年胃裏一陣翻騰,卻死死忍住沒吐。他盯着王婆婆手裏的紙條,紙條邊緣已經被墨綠色的黏液浸透,上面的字跡卻越發清晰,扭曲的筆畫像是活了過來,在紙上慢慢蠕動。
“你到底是誰?”他問。
王婆婆歪了歪頭,脖子發出“咔噠”一聲脆響,像是骨頭錯位了。“我是王婆婆啊。”她笑着說,伸手往自己臉上抓去——指甲插進皮膚裏,像撕紙一樣撕開了一道口子,露出下面白森森的東西,“你看,我一直是王婆婆。”
張之年渾身的血都凍住了。
王婆婆正在撕自己的臉。
她的動作很慢,像是在剝一張不太順手的皮。皮膚被撕開的地方沒有血,只有一層黏糊糊的透明液體,順着臉頰往下淌。露出的不是血肉,而是一層慘白的、帶着細密紋路的東西,像是某種軟體動物的軀幹。
“十年前,我也像你一樣。”王婆婆一邊撕臉一邊說,聲音從撕開的皮膚下面傳出來,悶悶的,像是隔着一層水,“那時候我還不叫王婆婆,我叫李娟,是個裁縫。”
她撕到下巴時停了下來,露出半張人皮半張慘白軀幹的臉,看起來格外詭異。“我也能看見那些東西,他們說我瘋了,把我送進了精神病院。”她的聲音突然拔高,帶着尖銳的恨意,“那裏的醫生給我灌藥,把我綁在床架上,說我腦子裏長了蟲子!”
張之年的手指猛地收緊,指甲掐進掌心。精神病院、灌藥、束縛帶——這些詞像針一樣扎進他的腦子裏,勾起無數模糊而痛苦的記憶。
“後來祂找到了我。”王婆婆的聲音又變得平緩,甚至帶着點虔誠,“祂說我不是瘋了,是‘醒’了。祂給了我這張皮,讓我能在兩個世界裏走,還能……養着祂。”
她終於把整張臉都撕了下來,露出那顆慘白的、沒有五官的頭顱。在原本是眼睛的地方,有兩個小小的黑洞,正往外淌着墨綠色的黏液。“你看,這張皮多好,又暖又結實。”她把撕下來的臉皮往槐樹上一掛,那張臉在風裏對着張之年笑了笑,嘴角咧到耳根。
張之年盯着那顆慘白的頭顱,忽然發現不對勁——頭顱的頂部有個小小的孔洞,邊緣很整齊,像是被人用鑽子鑽出來的。而王婆婆(或者說李娟)的脖頸處,皮膚和軀幹的連接處有圈淡淡的痕跡,像是……用線縫起來的。
“你也是……皮?”他艱難地吐出這幾個字。
“是,也不是。”李娟的頭顱微微轉動,黑洞對着他,“我是‘容器’。祂需要容器才能在這邊待着,就像人需要衣服才能出門。”她頓了頓,聲音裏帶上點誘惑,“你也可以成爲容器,祂很喜歡你,從你第一次夢見那只眼睛開始,祂就盯上你了。”
張之年猛地後退一步,撞在槐樹上。樹幹冰涼的觸感讓他稍微清醒了些,手腕上的鎮魂珠又開始發燙,剩下的六顆珠子裏,有一顆正在慢慢裂開。
“你看,祂在催了。”李娟咯咯地笑,“你的珠子快裂完了,等七顆都裂了,你就再也藏不住了。”
張之年低頭看向珠子,裂開的第二顆珠子裏冒出一縷黑煙,這次的黑煙沒有消散,而是在他面前凝聚成一個模糊的人影——穿着病號服,瘦得只剩下一把骨頭,手腕上有圈深深的勒痕。
是那個說自己是“陰差”的老頭。
老頭的人影對着他搖了搖頭,嘴巴無聲地動着,像是在說什麼。張之年沒看懂,卻莫名地感到一陣心慌。
“別理他。”李娟的聲音突然變得尖利,“他就是個沒用的廢物,守不住珠子,也成不了容器,最後只能爛在精神病院裏!”她猛地朝黑煙撲過去,黑煙卻像水一樣散開,鑽進張之年手腕上的珠子裏。
李娟撲了個空,憤怒地尖叫起來,慘白的軀幹上突然冒出無數根黑色的細毛,像剛從水裏撈出來的水藻。“祂說了,你必須留下!”她朝張之年撲過來,速度快得驚人,慘白的手臂在空中劃出一道殘影。
張之年下意識地往旁邊躲,卻被槐樹根絆倒,重重地摔在地上。李娟撲在他剛才站的地方,慘白的頭顱撞在樹幹上,發出“咚”的一聲悶響,頭上的黑洞裏掉出幾粒白色的蟲子,落在張之年手邊。
他連滾帶爬地往後退,卻看見李娟慢慢從地上爬起來,撞歪的頭顱被她用手硬生生掰了回去,發出“咔噠咔噠”的響聲。“跑不掉的。”她一步步朝他走來,軀幹上的黑毛越來越密,幾乎遮住了那層慘白的皮膚,“從你戴上珠子的那天起,你就跑不掉了。”
張之年的目光落在槐樹根上,那裏有塊尖銳的石頭,邊緣還沾着點暗紅色的東西。他想也沒想,抓起石頭就朝李娟扔過去。
石頭砸在李娟的軀幹上,沒入了一半,透明的黏液順着石頭邊緣往外涌。李娟發出一聲刺耳的尖叫,後退了幾步,沒入的石頭周圍的黑毛開始瘋狂地扭動,像是在吞噬那塊石頭。
“你敢傷我?”李娟的聲音裏充滿了憤怒,“祂不會放過你的!”
張之年趁機爬起來,轉身就跑。這次他沒往街道那邊跑,而是朝着菜市場深處跑去。菜市場裏的白光越來越亮,照亮了地上散落的菜葉和塑料袋,空氣中彌漫着一股腐爛的氣味,像是有無數只死老鼠被埋在地下。
他跑過一個賣肉的攤位時,突然被什麼東西抓住了腳踝。低頭一看,是一只從攤位底下伸出來的手,皮膚皺巴巴的,指甲縫裏全是黑泥——是王婆婆的手,還戴着那枚磨得發亮的銀戒指。
“抓住你了。”攤位底下傳來李娟的聲音,悶悶的,像是從地底深處傳來。
張之年拼命地踹那只手,卻怎麼也踹不開。手越抓越緊,指甲幾乎要嵌進他的肉裏。他低頭看向攤位底下,那裏漆黑一片,只能看見無數只手從黑暗裏伸出來,像是在朝他招手。
“你看,他們都在等你。”李娟的聲音帶着詭異的誘惑,“成爲容器,你就不用再分不清真假了,你可以和祂一起,看着這個世界慢慢爛掉。”
張之年的頭突然疼起來,像是有無數根針在扎。眼前的景象開始扭曲——菜市場的攤位變成了精神病院的病床,地上的菜葉變成了散落的藥片,那些伸出來的手變成了束縛帶,緊緊地纏着他的四肢。
“不……不是的……”他痛苦地抱住頭,腦子裏像是有兩個聲音在吵架。一個說“這是幻覺,快醒醒”,另一個卻說“別騙自己了,這才是真實的”。
手腕上的鎮魂珠突然爆發出灼熱的溫度,第三顆珠子裂開了。黑煙從裂縫裏冒出來,凝聚成精神病院那個老頭的樣子,老頭手裏拿着一把生鏽的剪刀,朝他比劃着剪東西的動作。
剪什麼?
張之年猛地看向抓住自己腳踝的手。那只手還在用力,銀戒指在白光下泛着冷光。他想起老頭說過的話——“珠子擋不住的時候,就剪了它”。
他環顧四周,看見攤位角落裏有把生鏽的菜刀,應該是以前賣肉用的。他掙扎着伸出手,抓住菜刀的刀柄,用盡全身力氣朝那只手砍下去。
“噗嗤”一聲,手被砍斷了。
黑色的液體噴了他一身,帶着濃烈的腥臭味。斷手掉在地上,手指還在抽搐,銀戒指滾到一邊,沾了些黑色的液體。
攤位底下傳來李娟淒厲的尖叫,那些伸出來的手瞬間縮了回去,黑暗裏傳來骨頭碎裂的聲音。
張之年顧不上多想,爬起來繼續往前跑。跑出菜市場時,他回頭看了一眼,看見菜市場裏的白光正在慢慢變暗,像是有人吹滅了蠟燭。而那棵老槐樹還在原地,枝椏上掛着的人皮在風裏輕輕搖晃,像是在向他招手。
他不敢再看,轉身沖進旁邊的小巷。小巷裏堆滿了垃圾桶,散發着惡臭,幾只老鼠被他驚得四散奔逃。
跑到小巷盡頭時,他看見前面有盞路燈,燈下站着個熟悉的身影——是王婆婆,穿着藍布衫,手裏提着個菜籃子,籃子裏裝着幾把新鮮的艾草。
“後生,你跑什麼?”王婆婆笑眯眯地看着他,臉上滿是皺紋,眼睛裏帶着慈祥的笑意,“是不是遇見什麼髒東西了?拿着,這艾草能驅邪。”她從籃子裏拿出一把艾草,遞到他面前。
張之年盯着那把艾草,葉子上還掛着露水,看起來新鮮得很。他又看了看王婆婆的手,那只被他砍斷的手好好地長在手腕上,銀戒指在路燈下泛着光。
“你……”他張了張嘴,卻不知道該說什麼。
“剛才看見你從菜市場那邊跑過來,臉都白了。”王婆婆把艾草塞進他手裏,“那地方邪性得很,晚上別去。”她拍了拍他的肩膀,轉身往小巷深處走去,“我家老頭子還等着我回去做飯呢,先走了啊。”
張之年看着她的背影,藍布衫在路燈下慢慢變成了灰黑色,腳步也變得蹣跚起來,像是拖着什麼沉重的東西。走到巷口時,她忽然回頭朝他笑了笑,嘴角咧到了耳根。
張之年猛地扔掉手裏的艾草,艾草落在地上,瞬間變成了一堆黑色的灰燼,裏面爬着無數只細小的白色蟲子。
他靠在牆上,大口大口地喘氣。手腕上的鎮魂珠還在發燙,剩下的四顆珠子裏,有一顆正在慢慢裂開。
腦子裏的兩個聲音還在吵架。
一個說:“她是假的,都是假的,是幻覺,是精神病發作了。”
另一個說:“不是幻覺,你砍斷她的手時,疼的是你自己;你聞到的臭味,是真的;你看到的人皮,也是真的。”
他低頭看向自己的手,手上還沾着黑色的液體,散發着濃烈的腥臭味。他又看向自己的腳踝,那裏有一圈清晰的紅痕,像是被什麼東西抓過。
“夠了……”他捂住臉,指縫裏漏出壓抑的嗚咽,“到底哪個才是真的?”
沒有回答。
只有風穿過小巷的聲音,像是有人在低聲哭泣。
張之年慢慢放下手,看向巷口。王婆婆的背影已經消失了,只有那盞路燈還亮着,燈光慘白,照亮了地上的灰燼和蟲子。
他忽然想起李娟說的話——“成爲容器,你就不用再分不清真假了”。
這個念頭剛冒出來,就被他狠狠地按了下去。他不能變成那樣,不能變成一個沒有臉的怪物,不能成爲那個“祂”的容器。
可是……
他看着自己的手,看着手腕上正在慢慢裂開的鎮魂珠,看着地上那些還在蠕動的蟲子。
如果這一切都是真的呢?如果他真的能看見那些東西,真的能在兩個世界裏穿梭,真的不是瘋了呢?
他的頭又開始疼起來,眼前的景象再次扭曲。小巷變成了精神病院的走廊,路燈變成了慘白的日光燈,地上的灰燼變成了散落的藥片。
走廊盡頭,一個穿白大褂的醫生正朝他走來,臉上帶着溫和的笑:“張之年,該吃藥了。吃了藥,你就不會再看見那些東西了。”
張之年的目光落在醫生的白大褂上,那裏沾着點暗紅色的東西,像是沒擦幹淨的血。他又看向醫生的臉,那張臉很熟悉,是他在精神病院裏的主治醫生。
可是……
醫生的嘴角正在慢慢咧開,咧到耳根,露出兩排尖利的牙齒。他的眼睛裏沒有瞳仁,只有兩個黑洞洞的窟窿,裏面淌着墨綠色的黏液。
“吃了藥,你就能成爲祂的好容器了。”醫生的聲音變得尖利,像是李娟的聲音,“祂很喜歡你,真的很喜歡……”
張之年猛地後退一步,撞在牆上。牆壁冰涼的觸感讓他稍微清醒了些,眼前的景象又變回了小巷,醫生也消失了,只有那盞路燈還亮着。
他低頭看向手腕上的鎮魂珠,第四顆珠子裂開了。
黑煙從裂縫裏冒出來,這次沒有凝聚成老頭的樣子,而是變成了一張紙條,上面用扭曲的字體寫着一行字:
“別信皮相,別信聲音,別信眼睛。”
張之年握緊了那張紙條,紙條的質感粗糙,帶着一股淡淡的、像是檀香混合着血腥的味道。
不是幻覺。
他抬起頭,看向小巷深處。王婆婆的背影已經徹底消失了,但他能感覺到,有什麼東西還在那裏,正盯着他,像盯着一只待宰的羔羊。
他不知道自己該往哪裏走,不知道該相信什麼,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瘋了。
但他知道,他不能停下。
手腕上的鎮魂珠還在發燙,像是在指引着他。
張之年深吸一口氣,邁開腳步,朝着小巷深處走去。每走一步,腳底的傷口就傳來一陣鑽心的疼,提醒着他這一切都是真實的。
他不知道等待他的是什麼,不知道那個“祂”到底是誰,不知道王婆婆(或者說李娟)說的是不是真的。
但他知道,他必須走下去。
爲了分清真假,爲了找到答案,爲了弄明白自己到底是誰。
他的旅程,還在繼續。而這一次,他不知道自己是在走向新生,還是在走向更深的瘋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