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院消毒水的味道，帶着一種冰冷的、深入骨髓的頑固，牢牢盤踞在孟雲的鼻腔裏。這味道似乎已經滲入了他的校服纖維，無論他走到哪裏，都如影隨形，時刻提醒着他肩上那座名爲“父親病重”的大山。
他像一架被設定好極限程序的機器，在病房、學校、網吧（以及偶爾的“狩獵”地點）三點之間高速而精準地運轉。睡眠被壓縮到極致，往往是在教室最後一排短暫的課間，或是網吧交易間隙靠在油膩椅背上的幾分鍾淺眠。眼下的烏青如同兩片揮之不去的陰雲，深深刻在他臉上。顴骨因爲臉頰肌肉的消減而顯得越發突出，原本圓潤的下頜線，竟也隱約顯露出一絲生硬的輪廓。
變化是悄然發生的，連他自己都未曾過多留意。直到這天下午，他拖着比灌鉛還沉的雙腿走進病房。
“小雲來了。”母親馬紅的聲音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但看到他時，眼中立刻亮起溫和的光。她正小心地給父親孟軍擦拭手臂。孟軍依舊沉默地躺着，眼神望着天花板，帶着一種認命的疲憊，但看到兒子進來，那渾濁的眼珠微微轉動了一下，落在孟雲身上。
“媽。”孟雲應了一聲，聲音有些沙啞。他走到病床邊，習慣性地拿起床頭櫃上的暖水瓶，給父親的搪瓷杯續上熱水。動作間，寬大的校服袖子滑落，露出一截明顯清減了不少的小臂。原本藏在脂肪下的肌腱線條隱約可見，皮膚也因爲連日奔波在室外和網吧熬夜而呈現出一種粗糙的健康麥色。
馬紅停下手中的動作，仔細打量着兒子，眉頭微蹙：“小雲，你…你是不是又瘦了？臉色怎麼這麼差？是不是沒好好吃飯？”她語氣裏滿是心疼。
孟雲動作微頓，隨即若無其事地將水杯放好，臉上習慣性地掛起一絲安撫的笑：“沒事，媽。高三嘛，學習緊，都這樣。我吃得好着呢。”他笑起來時，眼角微微彎起，臉頰兩側因瘦削而顯得更深的法令紋竟奇異地柔和了幾分，透出一種與年齡不符的、帶着點疲憊的溫和感，甚至…有點可愛？這讓馬紅擔憂的心稍微鬆了鬆，但眼底的憂慮並未散去。
孟軍那只布滿針眼和老繭的手，再次極其輕微地、幾乎難以察覺地，搭在了兒子正扶着床沿的手腕上，輕輕拍了一下。沒有言語，但那粗糙掌心的溫度，像一股微弱卻堅定的暖流，瞬間注入孟雲緊繃的心房。他低下頭，對上父親閉着眼卻微微用力的指節。**“爸知道你在扛。”** 無聲的肯定，沉重如山。
孟雲喉頭滾動了一下，強行壓下翻涌的情緒。他反手輕輕覆住父親的手背，動作有些笨拙，卻異常堅定。然後，他像往常一樣，拿起溫熱的毛巾，學着母親的樣子，動作略顯生疏卻極其認真地爲父親擦拭臉頰和脖頸。
指尖無意識地又蹭到了左邊眉骨。那裏破皮的地方已經結了一層薄薄的暗紅色痂，邊緣還有些發硬。他皺眉的動作牽扯到傷口，帶來一絲刺痛。這個細微的表情變化，讓他原本因瘦削而初顯棱角的五官瞬間帶上了一種冷硬的、近乎凶戾的氣息。眉頭緊鎖，眼神銳利如刀，仿佛隨時會劈開眼前的困境。這瞬間的“凶相”，讓一旁默默看着的馬紅心頭一跳，幾乎不敢相認這是自己那個總是帶着點憨厚笑容的兒子。
孟雲似乎察覺到了母親的目光，迅速收斂了表情，又恢復了那副平靜中帶着點疲憊的樣子。他放下毛巾：“媽，我去學校了。晚上可能…會晚點過來。”
“哎，路上小心點。別太累了…”馬紅的話還沒說完，孟雲已經拿起書包，身影消失在病房門口。那寬大的校服穿在他身上，越發顯得空蕩。
* * *
網吧的空氣依舊渾濁，煙味、汗味和泡面味交織。孟雲坐在角落的老位置，屏幕上開着一個隱秘的交易窗口，手指在鍵盤上飛快敲擊。他的神情專注到近乎冷酷，眼下的烏青在屏幕藍光的映照下更加明顯，但那雙眼睛卻亮得驚人，如同在黑暗中狩獵的豹子。
“成了！”旁邊傳來李強壓抑的興奮低呼。他剛完成一筆小額金幣的倒手。“胖哥，看！又進賬八十！”
孟雲頭也沒抬，只“嗯”了一聲，目光依舊鎖定在屏幕上一條關於張浩賬號裝備屬性的最新情報上，大腦飛速計算着利潤空間和風險。
“胖哥…”李強湊近了些，聲音壓得更低，帶着一絲猶豫，“那個…‘黑貨’的事，我…我打聽了下。確實有點風聲，但…風險太大了！是批來路不明的顯卡，量不大，但價格壓得極低。賣家急着脫手，只收現金，而且…”他做了個抹脖子的動作，“背景不太幹淨，怕燙手啊！”
孟雲敲擊鍵盤的手指停頓了一瞬。屏幕上幽藍的光映着他瘦削的側臉，顴骨突出，下頜線緊繃。他面無表情，但那股無形的、因專注和壓力而凝聚的氣場，讓旁邊的李強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感覺空氣都凝滯了幾分。孟雲沒有立刻回答，只是習慣性地抬起左手，拇指指腹重重地按在左邊眉骨的硬痂上，緩慢地、帶着一種自虐般的力道揉搓着。
**顯卡？黑貨？風險巨大！** 兩千五的誘惑如同魔鬼的低語。父親後續檢查的費用單仿佛就在眼前飄蕩。
“賣家…靠得住嗎？交易方式？”孟雲的聲音低沉沙啞，聽不出情緒，只有那揉搓眉骨的動作泄露着內心的焦灼。
“呃…只知道是個外號‘老狗’的中間人牽線，具體賣家是誰不清楚。交易…說是明天晚上，城南廢棄的汽修廠，只認現金，驗貨交錢，錢貨兩清，互不相幹。”李強的聲音都在發顫，“胖哥，這…這擺明了是坑啊！萬一……”
“知道了。”孟雲打斷他，終於移開了揉搓眉骨的手。那硬痂邊緣似乎又被他磨紅了些。他關掉交易窗口，身體向後靠進椅背，閉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渾濁的空氣。再睜開眼時，裏面只剩下一種近乎漠然的決絕。“繼續盯着張浩，別讓他飛了。顯卡的事…我再想想。”
李強看着孟雲疲憊卻異常堅毅的側臉，欲言又止。他忽然發現，孟雲的臉型真的變了很多。以前是圓潤的，帶着點憨厚，現在兩頰明顯凹了下去，下頜的線條變得清晰而冷硬。尤其是當他面無表情思考時，那種沉靜中透出的壓迫感，連他這個發小都覺得有點陌生和…敬畏。但當他偶爾因爲想到什麼計劃而嘴角微微上揚（雖然那笑容轉瞬即逝且帶着疲憊）時，又依稀能看到以前那個雖然暴躁但重義氣的胖子影子。
“胖哥…”李強忍不住又開口，“你…你最近瘦了好多，人也…看着不一樣了。別太拼了，身體要緊。”他是真心實意的擔憂。
孟雲瞥了他一眼，沒說話，只是拿起桌上那瓶喝了一半的廉價礦泉水，灌了一大口。水流過幹澀的喉嚨，帶來一絲短暫的清涼。不一樣了嗎？他沒空照鏡子，也沒心思關注。他只知道，每一分脂肪的燃燒，似乎都轉化成了支撐他繼續扛下去的力量。皮膚變黑變糙了？那是奔波和熬夜的勳章。眉骨那道破皮的痂？是焦慮的刻痕，也是提醒他不能鬆懈的警鍾。
他站起身，拎起書包。“走了。明天學校見。”聲音依舊沙啞疲憊，但邁出的步伐卻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堅定。寬大的校服罩在他清減不少的身軀上，行走間竟隱隱透出一種利落的、帶着韌勁的輪廓。當他皺着眉，目光掃過網吧嘈雜的人群時，那初顯棱角的五官和冷厲的眼神，讓幾個想湊過來搭訕的小混混下意識地縮回了腳步。
* * *
夜已深。孟雲沒有直接回家，而是繞到了離家不遠的小公園。這裏有一小片簡陋的健身器材。他需要發泄，需要釋放胸腔裏那幾乎要將他撐爆的壓力和暴戾，也需要…讓這具正在經歷高壓重塑的身體，變得更堅韌一些。
他走到單杠下。月光勾勒着他瘦削的身影。他深吸一口氣，猛地向上躍起，雙手抓住了冰冷的橫杠。手臂、肩膀、背部的肌肉瞬間繃緊，賁張的線條在校服下清晰地顯現出來。他咬緊牙關，調動着前世在部隊磨礪出的、深埋在脂肪和懈怠下的力量記憶，一個、兩個、三個……艱難卻堅定地向上拉起自己的身體。
汗水很快浸溼了他的額發，順着棱角初顯的臉頰和麥色的脖頸滑落。每一次引體向上都伴隨着粗重的喘息和肌肉撕裂般的酸痛，但他眼神中的火焰卻越來越亮。左邊眉骨那硬硬的痂，在用力時被牽動，帶來清晰的刺痛感，這痛感反而刺激着他，讓他更加瘋狂地壓榨着身體的潛能。
月光下，他緊抿着唇，眉頭深鎖，汗水淋漓的臉上帶着一種近乎凶狠的專注。此刻的他，褪去了在學校和醫院刻意維持的平靜溫和，也不同於網吧裏那種精於計算的冷靜。這是最真實的孟雲——被逼到絕境，在痛苦中掙扎着蛻變，帶着原始的、不屈的野性力量。那清減後顯露出的、如同被粗糲砂紙打磨過的硬朗線條，在汗水的浸潤和月光的勾勒下，充滿了無聲的爆發力。
當力竭從單杠上落下，雙腳重重踏在地面時，他雙手撐着膝蓋，胸膛劇烈起伏。汗水滴落在幹燥的土地上，瞬間洇開一小片深色。他抬起頭，望向城市被霓虹染紅的夜空，眼神復雜。
**高利貸的刀暫時挪開，但刀鋒的寒意未散。**
**帝豪的風暴正在醞釀，張少的報復不知何時降臨。**
**張浩的賬號是希望，也是新的絞索。**
**“黑貨”顯卡是懸崖邊的毒餌。**
**而父親病床前無聲的等待，是永不停止的鼓點。**
身體的疲憊達到了頂點，但精神卻在痛苦的磨礪中異常清醒。他抬手抹了一把臉上的汗，指尖再次觸碰到左邊眉骨那道頑固的痂。
“呵…”一聲極低的、帶着自嘲和狠勁的輕笑從他喉嚨裏溢出。瘦了？變樣了？那又如何。如果這能讓他扛起這個家，如果這能讓他在這操蛋的重生路上走得更遠，再瘦二十斤，再黑幾度，再添幾道疤，他也認了！
他直起身，最後看了一眼那冰冷的單杠，轉身走向家的方向。月光將他清瘦卻挺直的背影拉長，那初現的棱角在夜色中沉默地宣告着一個事實：那個曾經自卑又自傲的暴躁胖子，正在高壓的熔爐和命運的捶打下，褪去臃腫的軀殼，顯露出其下磐石般的意志和…越來越鋒利的輪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