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不是來檢查的,他們是來奔喪的!”
金山縣臨時搭建的項目指揮部裏,縣長李達康一巴掌拍在桌上,震得茶杯嗡嗡作響。他那張素來剛硬的臉,此刻布滿了壓抑的怒火,雙眼像要噴出火來。
“我李達康就沒見過這麼查賬的!每一個小數點都要反復核驗,每一張發票都要追溯源頭!這哪是檢查組,分明是拿着放大鏡來找茬的!”
指揮部裏氣氛凝重,煙霧繚繞。易學習在一旁悶頭抽煙,眉頭擰成了一個疙瘩。
自從省裏那支由發改委錢副主任帶隊的“重點扶貧項目督導檢查組”空降金山,整個項目部就陷入了一場無休止的文書風暴。對方不談成績,不看變化,只一頭扎進故紙堆裏,用最嚴苛、最繁瑣的程序,將熱火朝天的工地拖入了冰冷的泥潭。
與暴怒的李達康不同,坐在角落裏的高小琴,始終沒有說話。
她穿着一身幹練的工裝,長發簡單地束在腦後,那雙嫵媚的桃花眼裏,此刻卻是一片冰冷的清明。她靜靜地聽着李達康的咆哮,指尖無意識地在粗糙的木桌上劃過。
對方的目標,根本不是賬目。
當那位錢副主任,在看到金山項目“政府零出資、外商全投入、未來有分紅”的BOT模式後,非但沒有一絲贊賞,反而用一種居高臨下的口吻,說出“模式過於超前,存在金融風險,易滋生腐敗”的論調時,高小琴就徹底明白了。
他們不是來找問題的,他們是來“定義”問題的。
他們要用“程序”和“規則”這兩把最鈍的刀,把金山這個剛剛萌芽的新生兒,活活磨死在搖籃裏!
“達康縣長,您先消消氣。”高小琴終於開口,聲音清冷而鎮定,像一股清泉注入這滾燙的油鍋,“發火解決不了問題。這把火,不是沖着金山來的。”
李達康猛地轉頭,粗重的呼吸聲在狹小的房間裏回響。
高小琴站起身,走到窗邊,看着遠處塵土飛揚的工地,聲音裏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寒意:“他們是想通過否定金山模式,來否定更高層的人。這是一場從上而下的政治絞殺。”
李達康的瞳孔驟然一縮。他不是蠢人,只是怒火攻心。經高小琴這一點,他瞬間想通了關鍵——金山項目,是趙立春省長親自過問的典型!
想到這裏,他後背滲出一層冷汗。
高小琴沒有再多說,她轉身走出指揮部,來到一個無人的角落,撥通了那個熟悉的號碼。
電話幾乎是立刻就被接通了。
“瑞龍哥,”高小琴的聲音壓得很低,“魚,來了。而且是一條大魚,想掀翻我們這艘小船。”
電話那頭,趙瑞龍正在省城一間僻靜的茶室裏,親手沖泡着一壺雨前龍井。窗外是繁華都市,室內卻古香古色,仿佛兩個世界。
聽到高小琴的匯報,他的動作沒有絲毫停頓,嘴角甚至還噙着一抹淡淡的笑意。
“別怕,”他的聲音通過電波傳來,帶着一種安撫人心的力量,“船小,不代表浪大就能掀翻。有時候,船小,更容易調頭。”
他掛斷電話,將一杯澄澈的茶湯推到對面。
對面坐着的是梁群峰的秘書李川。
他腰板微微塌陷,眼神裏帶着一絲無法掩飾的敬畏。
“李秘書,幫我查個人。”趙瑞龍端起茶杯,輕吹熱氣,語氣平淡得像是在問天氣,“省發改委,錢副主任。”
李川的身體下意識地繃緊了:“是,趙公子,我馬上辦。”
他不敢多問一句,立刻起身告辭,匆匆離去。那背影,帶着幾分倉惶。
不到一個小時,梁群峰的情報網就發揮了作用。一份詳細的資料,通過加密郵件,發送到了趙瑞龍的私人電腦上。
“錢文章,省發改委副主任……曾任省委歐陽副書記秘書。”
趙瑞龍盯着“歐陽副書記”這幾個字,手指在桌上有節奏地敲擊着。
原來是他。
歐陽副書記,漢東官場上一個特殊的存在,資歷老,根基深,行事風格偏於保守,與父親趙立春在多個政策上理念不合。最近趙立春因爲金山項目的成功,聲望日隆,顯然是刺痛了某些人的神經。
派一個昔日的秘書,打着檢查的旗號,用程序來拖垮政績工程,從而在省級層面的會議上發難……好一招釜底抽薪!
如果跟他們陷入程序的纏鬥,金山項目就算沒問題,也會被活活拖死。到時候工期延誤,外商撤資,民怨沸騰,所有的功勞都會變成罪過。
硬頂,是下策。
趙瑞龍笑了。他喜歡這種感覺,就像在下一盤棋,對手自以爲走了一步妙棋,卻不知早已落入他預設的陷阱。
你不跟我談政績,非要談程序和風險?
好,那我就跟你談談……民意和人心!
他拿起電話,再次撥給了高小琴。
“小琴,還記得你跟我提過的‘金山神話IP’計劃嗎?”
電話那頭的高小琴愣了一下,隨即答道:“記得。核心是打造一系列沉浸式文旅體驗項目。”
“很好。”趙瑞龍的聲音裏帶着一絲興奮,“現在,啓動那個最核心、最煽情的項目——‘守山人’主題實景劇。把世世代代困在大山裏的人們的故事,給我原原本本地搬上舞台!”
“我要你把這個劇,做成一枚催淚彈!邀請省電視台、各大報紙的記者,來一次別開生面的‘體驗式采訪’。讓他們看看,你們的‘超前模式’,到底是爲了誰!”
高小琴冰雪聰明,瞬間明白了趙瑞龍的意圖。
他們不是說項目有風險,容易滋生腐敗嗎?那我就讓全省人民都看看,這個項目背後,是怎樣深沉的土地情感和人民的百年渴望!
用最樸素、最偉大的民意,去對撞那冰冷、刻板的官威!
“我明白!”高小琴的聲音裏,重新燃起了火焰,“瑞龍哥,你放心,三天之內,我要讓整個漢東,都聽到金山人的哭聲和笑聲!”
掛斷電話,趙瑞龍臉上的笑容漸漸隱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森寒。
陽謀,要用雷霆萬鈞之勢。
陰謀,則需悄無聲息地割喉。
他撥通了另一個號碼,電話那頭傳來一個無比沉穩的聲音。
“同偉。”
“在!”祁同偉的聲音永遠像一杆標槍。
“交給你個任務。”趙瑞龍的語氣變得冰冷而精確,“這次檢查組裏,有個副組長,叫孫儲,省發改委項目處的處長。”
“資料顯示,此人嗜賭如命。”
“我要你的人,把他給我盯死了。我不要過程,只要結果。把他踏進賭場的每一個腳步,輸掉的每一分錢,跟誰在一起,全都給我用鏡頭記下來。”
趙瑞龍頓了頓,聲音壓得更低,如同西伯利亞的寒流。
“記住,是協查‘經濟犯罪’。動靜要小,證據要鐵。我要讓他,在最風光的時候,接到紀委的‘喝茶’電話。”
“是!”祁同偉沒有任何廢話,幹脆利落地掛斷了電話。
一場針對“欽差”的反擊戰,在兩條截然不同的戰線上,悄然打響。
一條在陽光下,用民意和情感做武器,準備引爆輿論的海洋。
一條在陰影裏,用人性的貪婪做誘餌,準備給予致命的一擊。
三天後,金山縣。
夜幕降臨,一處由廢棄采石場改造而成的露天劇場裏,燈光亮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