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像浸了墨的棉絮,一點點壓下來。陳嶼站在住院部二樓的走廊盡頭,望着樓下那個蜷縮在梧桐樹下的身影,手裏的煙燃到了盡頭,燙得指尖發麻才猛地回神。
他已經在這兒站了半個小時,看着大壯啃完兩個幹硬的饅頭,又拿起牆角的水泥桶,一瘸一拐地走向工地臨時搭建的攪拌站。男人的粗布褂子被汗水浸透,貼在寬厚的背上,左臂的紗布滲出暗紅的血跡,混着灰塵結成硬痂。
陳晨說得對,這個山裏人不是故意的。
陳嶼掐滅煙頭,轉身往樓下走。皮鞋踩在樓梯上發出清脆的聲響,每一步都像踩在自己糾結的心上。他不知道自己爲什麼要找大壯談話,是想嘲諷他不自量力,還是想再勸他徹底離開?
走到樓下時,大壯剛把一桶和好的水泥提到推車旁。他彎腰的動作有些吃力,額頭上的青筋突突直跳,顯然是舊傷牽扯着疼。
“大壯。” 陳嶼的聲音在傍晚的風裏顯得有些突兀。
男人猛地直起身,警惕地轉過頭。看到是陳嶼,琥珀色的眸子裏瞬間燃起敵意,像被侵犯領地的野獸。“你想幹什麼?” 他的聲音沙啞,帶着剛幹過活的粗氣。
陳嶼沒理會他的敵意,走到他面前,目光落在他滲血的紗布上:“傷口發炎了,去處理下。”
大壯往後退了一步,避開他的視線,語氣生硬:“不用你管。” 他轉過身想繼續幹活,卻被陳嶼抓住了胳膊。
“我想跟你談談。” 陳嶼的聲音平靜,聽不出情緒,“關於啵啵。”
提到啵啵,大壯的身體僵了一下,終於肯正眼看他。“談什麼?” 他的聲音裏帶着防備,“你想讓我離他遠點?我告訴你,不可能。”
“我沒說讓你走。” 陳嶼鬆開手,從口袋裏掏出煙盒,遞給他一根。大壯猶豫了一下,還是接了過來。打火機的火苗在兩人之間跳躍,照亮了大壯布滿紅血絲的眼睛。
“啵啵的病很麻煩,” 陳嶼吸了口煙,煙霧模糊了他的表情,“後續治療需要一大筆錢,還要長期有人照顧。你……”
“我有錢。” 大壯立刻打斷他,聲音帶着急切,“我可以打工,搬磚、扛水泥、什麼活都能幹。我能掙錢給他治病,能照顧他。”
陳嶼看着他布滿老繭和傷口的手,掌心的皮膚裂開一道道血口,指甲縫裏嵌着洗不掉的水泥漬。“這些錢遠遠不夠。” 他的聲音低沉,“你知道 ICU 一天多少錢嗎?知道他需要的進口藥多貴嗎?”
大壯的肩膀垮了下去,握着煙的手指微微顫抖。“我知道……” 他的聲音艱澀,“但我會想辦法,我不會讓他有事的。”
“想什麼辦法?” 陳嶼追問,“像這樣拼命幹活,把自己累垮了,誰去照顧他?還是等你攢夠錢的時候,他的病早就耽誤了?”
大壯猛地抬起頭,眼睛紅得像要滴血:“那你讓我怎麼辦?!” 他的聲音帶着壓抑的咆哮,“我不能像你一樣,輕輕鬆鬆就能拿出錢來!我只有這身力氣!我只能這樣!”
他指着自己的胳膊,聲音裏帶着絕望的嘶吼:“我知道我笨,我知道我沒本事,我連瓶藥都看不住!可我不能沒有他!沒有他,我待在這城裏幹什麼?回那個容不下我們的村子?還是死在這工地上?”
男人高大的身軀在暮色中微微顫抖,像一頭困在牢籠裏的野獸,憤怒又無助。“我答應過他,要帶他來看大城市,要好好照顧他。我不能食言。”
陳嶼看着他通紅的眼睛,看着他因爲激動而微微顫抖的嘴唇,突然想起很多年前 —— 那時候啵啵剛發病,躺在病床上哭着說不想活了,是自己握着他的手,說 “有我在,不會讓你有事的”。
原來,有些承諾,真的可以讓人不顧一切。
“他現在很想你。” 陳嶼的聲音軟了下來,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醒了就問你去哪了,粥也不肯喝,藥也不願意吃。”
大壯的眼睛亮了一下,隨即又黯淡下去。“我…… 我不能去看他。” 他的聲音裏帶着苦澀,“我沒錢,沒資格待在他身邊。”
陳嶼掐滅煙頭,扔進旁邊的垃圾桶。“你想不想知道他具體的病情?想不想知道該怎麼照顧他?想不想…… 等他好一點,能堂堂正正地站在他面前?”
大壯猛地抬頭,眼裏的光芒像星星一樣亮:“想!”
“這個忙,我幫定了!” 陳嶼的聲音突然變得堅定,帶着不容置疑的力量,“醫藥費我先墊着,我幫你找護工的活,既能掙錢,又能隨時了解啵啵的情況。等他轉到普通病房,你……”
他頓了頓,像是下定了很大的決心:“你可以去照顧他,但必須聽醫生的,聽我的。不能再像以前那樣蠻幹。”
大壯愣住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 你說什麼?”
“我說,這個忙我幫定了!” 陳嶼看着他震驚的樣子,嘴角勾起一抹苦澀的笑,“我不是爲了你,是爲了啵啵。我不想看到他整天惦記着你,也不想看到他好不容易好起來的病情再反復。”
他轉過身,往住院部走,走了兩步又停下來,回頭看了一眼還愣在原地的大壯。“還愣着幹什麼?跟我來。我帶你去見醫生,順便…… 給你找身幹淨的衣服,你這樣,怎麼去見他?”
大壯這才反應過來,眼眶瞬間紅了。他張了張嘴,想說謝謝,卻發現喉嚨像是被堵住了一樣,只能發出哽咽的聲音。他快步跟上陳嶼的腳步,高大的身影在暮色中顯得有些笨拙,卻帶着前所未有的輕快。
夕陽的最後一縷餘暉灑在兩人身上,將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陳嶼看着身邊亦步亦趨跟着的大壯,突然覺得,或許自己做了一個正確的決定。
有些感情,或許並不需要分個輸贏,爭個高下。能讓那個人好好活着,能讓他開心,才是最重要的。
病房裏的啵啵似乎感覺到了什麼,原本空洞的眼神裏漸漸有了些光彩。他望着窗外漸漸亮起的路燈,手指無意識地蜷縮起來,像是在期待着什麼。
走廊裏,陳嶼的聲音和大壯的回應漸漸遠去,卻在這充滿消毒水味的醫院裏,漾開了一絲溫暖的漣漪。這個忙,他幫定了。不僅是爲了啵啵,也是爲了那份同樣執着的、笨拙的、卻無比真誠的承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