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CU 的紅燈熄滅時,陳嶼正趴在床邊打盹。連日的煎熬讓他眼下的青影濃得像化不開的墨,金絲眼鏡滑到鼻尖,露出蒼白的臉頰。護士輕手輕腳地推着床出來,他猛地驚醒,眼鏡差點掉在地上。
“醒了?” 護士的聲音放得很輕,“生命體征穩定了,算是過了危險期。”
啵啵的眼睛還閉着,睫毛上沾着細小的水珠,像是剛哭過。他的嘴唇不再青紫,臉色雖然依舊蒼白,卻有了絲微弱的血色。呼吸機已經撤了,只留着一根輸液管,透明的藥液順着管子緩緩滴入他的手背。
“能說話嗎?” 陳嶼俯下身,聲音裏帶着小心翼翼的期待,指尖想碰他的臉頰,又怕驚擾了這來之不易的安穩,最終只是輕輕拂去他睫毛上的水珠。
啵啵的眼皮動了動,緩緩睜開眼。視線起初是模糊的,過了好一會兒才聚焦,落在陳嶼布滿紅血絲的眼睛上。“阿嶼……” 他的聲音嘶啞得像被砂紙磨過,微弱得幾乎聽不見。
“我在。” 陳嶼立刻握住他沒輸液的手,掌心的溫度透過皮膚傳過去,“感覺怎麼樣?是不是哪裏不舒服?”
啵啵沒有回答,只是轉動眼珠,目光在病房裏逡巡,像是在尋找什麼。他的視線掃過空蕩蕩的沙發,掠過緊閉的房門,最終落回陳嶼臉上,眼神裏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失落。
“他……” 啵啵的嘴唇翕動着,說出的字破碎而艱難,“大壯呢?”
陳嶼握着他的手猛地一緊,指節泛白。他別開臉,避開啵啵的目光,聲音有些僵硬:“你先好好養病,別想別的。”
“他是不是…… 走了?” 啵啵的聲音裏帶着顫抖,眼眶漸漸紅了。他想起昏迷前最後的記憶 —— 大壯抱着他沖進醫院,男人的肩膀在顛簸中硌得他生疼,卻帶着讓人安心的力量。
陳嶼沉默了片刻,再開口時,聲音裏帶着壓抑的苦澀:“他在這裏幫不上忙,先回去了。” 他終究還是沒忍心說出那些傷人的話,沒說大壯是被他趕走的,沒說那個男人連醫藥費都付不起。
啵啵的手指蜷縮起來,攥住了陳嶼的袖口。“他不會走的……” 他的聲音很輕,像是在說服自己,“他說過…… 會照顧我……”
陳嶼的心像被針扎了一下,密密麻麻地疼。他看着啵啵固執的樣子,突然覺得無比疲憊。“啵啵,” 他的聲音放軟,帶着懇求,“別想他了,好嗎?你差點就……” 後面的話哽在喉嚨裏,怎麼也說不出來。
他怕嚇到啵啵,怕這好不容易穩定的病情再出反復。
啵啵沒有再說話,只是閉上眼睛,眼角有晶瑩的淚珠滑落,滴在潔白的被單上,暈開一小片溼痕。病房裏陷入沉默,只有輸液管滴答作響的聲音,敲打着兩人緊繃的神經。
陳晨提着保溫桶進來時,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幅景象。哥哥坐在床邊,握着啵啵的手,臉上是化不開的疲憊和心疼。而啵啵閉着眼,眼角的淚痕清晰可見,嘴唇緊抿着,像是在忍受巨大的痛苦。
“粥熬好了。” 陳晨把保溫桶放在床頭櫃上,試圖打破這壓抑的氣氛,“醫生說他現在只能吃點流食。”
陳嶼接過保溫桶,剛想打開,就被啵啵輕輕掙開了手。“我不餓。” 少年的聲音依舊嘶啞,卻帶着不容置疑的抗拒。
“不吃東西怎麼恢復體力?” 陳嶼皺起眉,語氣裏帶着慣常的溫柔,卻多了絲不易察覺的強硬,“聽話,就吃一口。”
啵啵沒有動,只是睜着眼睛看着天花板,睫毛上的淚珠還沒幹。他知道陳嶼是爲他好,知道這裏的照顧比跟着大壯時好一百倍 —— 有幹淨的病房,有按時送來的藥,有溫熱的粥。
可他心裏空落落的,像是丟了什麼重要的東西。
陳晨看在眼裏,悄悄拉了拉陳嶼的衣角,示意他出去說。
兩人走到走廊上,陳晨才低聲道:“哥,你別逼他了。他剛醒,心裏肯定不好受。”
“我能怎麼辦?” 陳嶼的聲音裏帶着無力的挫敗,“他到現在還想着那個山裏人,難道要我告訴他,那個男人把他弄成這樣就跑了?”
“可大壯也不是故意的吧?” 陳晨猶豫着開口,“那天在急診室,我看他急得都快哭了,胳膊上的傷還在流血……”
“那又怎麼樣?” 陳嶼打斷她,聲音陡然拔高,又意識到在醫院,趕緊壓低了音量,“好心辦壞事就值得原諒?要不是他,啵啵根本不會遭這份罪!”
陳晨看着哥哥激動的樣子,沒再說話。她知道哥哥是心疼啵啵,是被嚇壞了。可看着病房裏那個蜷縮在床上、眼神空洞的少年,她突然覺得,有些感情,或許並不是用對錯就能衡量的。
病房裏,啵啵側過頭,望着窗外。天空是灰蒙蒙的,像被蒙上了一層薄紗。他想起深山裏的月亮,清亮亮地掛在鬆樹枝頭,灑在大壯家的土炕上,也灑在他們逃亡的山路上。
那個男人笨拙的照顧,強硬的保護,還有偶爾流露出的溫柔,像刻在骨頭上的印記,怎麼也抹不掉。
“大壯……” 啵啵對着空無一人的病房,輕輕喊出這個名字,聲音微弱得像嘆息,“你回來好不好……”
輸液管依舊在滴答作響,記錄着時間的流逝。啵啵的病情穩定了,身體在藥物和營養的滋養下一點點好轉,可他心裏的那個缺口,卻越來越大,像個填不滿的黑洞,吞噬着所有的光和熱。
陳嶼推門進來時,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幅景象 —— 啵啵望着窗外,眼神空茫,嘴角帶着一絲若有若無的期盼,像是在等待一個永遠不會回來的人。
他的心髒猛地一沉,突然意識到,就算留住了啵啵的人,就算治好了他的病,有些東西,他可能永遠也搶不回來。
病房裏的陽光漸漸西斜,在地上投下長長的影子。啵啵的呼吸漸漸平穩,像是睡着了。陳嶼坐在床邊,看着他蒼白的臉,心裏充滿了復雜的情緒 —— 有失而復得的慶幸,有對未來的擔憂,還有一絲深藏的、連自己都不願承認的恐懼。
他不知道大壯會不會回來,也不知道啵啵的心最終會偏向哪裏。他只知道,只要能守在啵啵身邊,只要能看到他平穩的呼吸,就已經是奢望。
而在醫院樓下的角落裏,一個高大的身影正蜷縮在樹蔭下。大壯望着住院部亮着燈的窗口,手裏緊緊攥着幾張皺巴巴的零錢 —— 那是他剛才在工地搬了一下午磚掙來的。
他不知道自己該上去還是該離開,只能像尊石像般守在這裏,守着那個或許永遠不會爲他敞開的窗口。
樓上的病情穩定了,樓下的等待開始了。這場跨越了深山和城市的糾纏,還遠遠沒有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