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驚鴻一瞥，桑籍疑竇
紫竹林的清新氣息逐漸被拋在身後，素錦快步走在返回芳菲殿的小徑上，最初的急促步伐漸漸放緩，最終停在一處嶙峋的假山石後。這裏僻靜無人，只有幾株耐陰的螢草在石縫間散發着微弱的幽光。
她背靠着冰涼粗糙的山石，微微喘息着，並非因爲體力不支，而是方才那場傾盡全力的表演所帶來的精神上的高度緊張和刺激後的餘波。心髒依舊在胸腔裏有力地搏動，每一次跳動都像是在擂響戰鼓，宣告着初戰告捷的興奮。
她緩緩攤開一直緊攥着的手心，那方素白帕子已被冷汗微微浸溼，皺成一團。她低頭看着它，仿佛看着一件立下大功的兵器，眼神冰冷而專注。方才每一個細節都在腦中飛速回放：桑籍蹙起的眉頭，眼中閃過的訝異，拾起帕子時指尖的停頓，以及最後那句帶着一絲無奈勸慰的“你去吧”……
沒有厭惡，沒有懷疑，只有被打擾後的些微不悅，以及更多的、被她精準計算並成功勾起的——憐憫與好奇。
完美。
她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興奮是必要的燃料，但過度沉溺則會燒毀理智。她仔細地將那方帕子疊好，收回袖中。這件“道具”，或許日後還有用處。
整理了一下微亂的發髻和衣裙，確認周身再無任何破綻，她臉上那副冰冷銳利的神情如同潮水般褪去，重新覆上了一層淡淡的、帶着些許疲憊的柔弱。她這才從假山後轉出，繼續以那種看似虛弱緩慢、實則每一步都穩如磐石的步伐，朝着芳菲殿走去。
而與此同時，石橋邊的桑籍，並未立刻離開。
他負手立於橋頭，玄色衣袂被晨風吹得輕輕拂動。目光依舊望着素錦消失的那片紫竹林方向，深邃的眼眸中卻掠過一絲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怔忡。
方才那驚鴻一瞥的邂逅，像一顆投入沉寂湖面的小石子，雖然微小，卻實實在在地蕩開了一圈細微的漣漪，打破了他連日來因被父皇申飭而積鬱的、死水般的沉悶心情。
那個叫素錦的孤女……
印象中，似乎總是在各種宮宴場合的最邊緣角落，穿着不起眼的衣裳，低眉順眼，沉默寡言，像一道淡薄的影子，幾乎讓人忽略她的存在。天君偶爾問話，她也總是答得怯怯懦懦，聲音細得幾乎聽不見。他甚至依稀記得，似乎有哪次宴席，有仙子故意打趣她，她也只是紅着臉，絞着衣角，一句反駁的話都說不出，窘迫得幾乎要哭出來。
一個典型的、依附天恩、活得小心翼翼甚至有些憋屈的孤女形象。
這與今日他所見的，似乎並無不同。甚至更加狼狽可憐——被人撞見獨自在此偷偷散心也就罷了，還能被一棵花枝嚇得驚慌失措，連帕子都拿不穩。
可是……
桑籍的眉頭幾不可查地再次微微蹙起。
爲什麼總覺得……有哪裏不太一樣？
是了。
是眼神。
雖然只有極其短暫的瞬間對視，且那雙眼睛裏盛滿了驚慌和無措，但就在那瞳孔因受驚而微微收縮的刹那，他似乎捕捉到了一絲極其隱晦的、不同於她以往那種純粹怯懦茫然的東西……像是什麼？一種極快的、冷冽的流光？如同冰層下急速掠過的暗影，快得讓他幾乎以爲是錯覺。
還有她最後逃離時的姿態。雖然慌亂，腳步踉蹌，但那背影……卻挺直而單薄，並非完全軟弱的蜷縮，反而透着一股……執拗？
桑籍搖了搖頭，試圖驅散這莫名其妙的感覺。許是他自己心情煩悶，看什麼都帶了點異樣。一個無權無勢、仰人鼻息的孤女，除了膽小怯懦，還能有什麼？那冰凌般的眼神，想必是陽光下的錯覺。那執拗的背影，或許只是她過於緊張繃直了身體罷了。
他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指尖。方才拾起那方帕子時，似乎觸及到一點極其微涼的、不同於尋常女子溫軟的觸感……也可能是溪水邊的寒氣所致。
“殿下？”身後傳來一聲恭敬的、略帶試探的呼喚。
桑籍收回思緒，轉過身。是他的貼身近侍景休，一個相貌普通但眼神精明、修爲不俗的仙君，此刻正垂手恭立在不遠處，顯然是尋他而來。景休穿着一身與桑籍常服同色系的勁裝，腰佩長劍，氣息沉穩。
“何事？”桑籍語氣恢復了平日的沉穩，只是眉宇間那抹鬱色仍未完全散去。
“天君遣人送來幾卷新的經文，說是……”景休頓了頓，聲音放低了些，“讓殿下您好生靜心抄錄，細細感悟。”
桑籍眼中掠過一絲顯而易見的煩躁和不耐，但很快壓了下去，只是淡淡“嗯”了一聲。又是抄經！閉門思過還不夠嗎？
景休察言觀色，小心地問道：“殿下，您方才可是遇到了什麼人？屬下似乎看到一位仙子匆忙離去……”他是桑籍的心腹，負責護衛安全，方才雖未靠近，但也遠遠看到了一個女子身影倉皇離開。
“無事，”桑籍擺了擺手，不願多談，“一個不小心沖撞了的宮娥罷了。”他下意識地將素錦歸爲了“宮娥”一類，或許是爲了淡化這次偶遇的特別之處，又或許在他潛意識裏，她的地位本就與高等仙娥無異。
景休眼中閃過一絲疑惑，但見主子不欲多言，便聰明地不再追問，只道：“時辰不早，殿下是否該回宮了？今日送來的經文，還需殿下過目。”
桑籍深吸了一口氣，清晨微涼的空氣吸入肺腑，卻帶着一股揮之不去的憋悶。他最後看了一眼那依舊紛揚着花瓣的海棠樹和潺潺的溪流，方才那點因意外邂逅而產生的、極其細微的波瀾，終究未能敵過現實沉重的壓力，迅速沉澱了下去。
“走吧。”他聲音低沉，帶着一絲倦意，轉身率先邁開了步子。玄色衣袍在晨光中劃出一道略顯沉重的弧線。
景休立刻緊隨其後，主仆二人的身影一前一後，很快便消失在石橋的另一端，離開了這片清幽之地。
小徑重新恢復了寧靜，只有溪水不知疲倦地流淌，花瓣依舊無聲飄落。
仿佛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但有些東西，一旦投入心湖，即便漣漪散去，那枚石子卻已沉底，悄然無聲地，改變着湖底原有的格局。
桑籍走在回宮的路上，腦海中卻不合時宜地再次閃過那雙受驚的、溼漉漉的、卻仿佛藏着冰棱的眼睛，以及那單薄而挺直的、倉皇逃離的青色背影。
素錦……
他無聲地咀嚼了一下這個名字。
確實……和傳聞中有些不同。
至少，比想象中更有趣些。
這個念頭如同螢火，在他鬱結的心緒中一閃而過，微弱，卻確實存在。
他並未深思這“有趣”究竟意味着什麼，也未察覺，獵人的網，已經撒下，而他自己，正悄然遊向那精心布置的溫柔陷阱。
第一縷魚餌，已然被悄然吞下。
芳菲殿中，素錦對鏡卸下那根廉價的白玉簪，指尖冰涼，唇角卻彎起一抹無人得見的、冰冷而篤定的弧度。
她知道，第一步，已然成功。
懷疑的種子，已經種下。
只待它……悄然發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