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清言那兩個字，輕飄飄的，仿佛一陣風就能吹散，卻又重逾千斤，狠狠砸在清秋苑每一個人的心上。
蕭珏塵的瞳孔猛地一縮，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豁然轉身，一雙利如鷹隼的眸子死死鎖住床上那道纖弱的身影，聲音是從牙縫裏擠出來的，壓抑着滔天的怒火與不可理喻：“你說什麼？”
他以爲她是被燒糊塗了，或是被皇後這突如其來的懿旨嚇破了膽。
然而，雲清言只是緩緩地抬起眼簾，迎上他滿是風暴的視線。她的眼神，清澈得像一汪寒潭，沒有半分畏懼，也沒有半分慌亂，只有一種洞悉一切的冷靜。
“王爺沒聽清麼？”她因爲虛弱而沙啞的嗓音，此刻卻帶着一絲淡淡的譏誚，“臣妾說，遵旨。”
這番平靜的確認，比任何激烈的反抗都更讓蕭珏塵感到憤怒。
“你瘋了！”他壓低了聲音，一步上前，俯身靠近她，灼熱的氣息幾乎要將她單薄的身體點燃，“你知不知道自己現在是什麼狀況？你知不知道皇宮是什麼地方？你現在去，就是去送死！”
他的聲音裏，帶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焦灼與恐慌。他無法理解，這個剛剛從鬼門關爬回來的女人，爲何要主動跳進另一個更加深不見底的深淵。
一旁的李公公見狀，眼底閃過一絲得意的冷笑。靖王與王妃不睦，京中人盡皆知。眼下王爺百般阻撓，王妃卻執意要去，這出好戲，倒是讓他省了不少力氣。
他清了清嗓子，陰陽怪氣地開口：“王爺，這……王妃娘娘深明大義，體恤皇後娘娘的恩典，您又何必阻攔呢？莫非，您是信不過宮裏的太醫，還是信不過……皇後娘娘呢？”
這頂大帽子扣下來，讓蕭珏塵的臉色愈發陰沉。
他沒有理會那只聒噪的蒼蠅，只是死死地盯着雲清言，試圖從她那張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的臉上，看出些許破綻。
可他什麼也看不出來。
那雙眼睛，就像蒙上了一層迷霧，讓他第一次感覺到，自己完全無法掌控眼前的這個女人。
雲清言沒有再看他，而是將目光轉向了李公公，聲音不大，卻字字清晰：“李公公，皇後娘娘的懿旨，臣妾自當遵從。只是……臣妾如今這副身子骨，實在不爭氣，怕是經不起半點顛簸。還請公公體諒，能否爲臣妾備一頂……最平穩的軟轎？”
李公公一愣，沒想到她會提出這等要求。但轉念一想，懿旨上說的是“靜養”，若是在路上出了差池，他也不好交代。更何況，這要求合情合理，他若拒絕，反倒顯得皇後娘娘的“關懷”虛情假意。
“這是自然，王妃娘娘鳳體金貴，奴才們省得。”他假笑着應下。
“另外，”雲清言的目光，落在了早已嚇得六神無主的綠竹身上，“臣妾身邊離不得人伺候，尤其是用藥的劑量和時辰，旁人我不放心。還請公公允準，讓臣妾的貼身丫鬟綠竹，隨我一同入宮。”
這個要求，更是無法拒絕。哪有主子入宮靜養，卻不帶貼身婢女的道理？
“王妃娘娘思慮周全，奴才這就去安排。”李公公一一應下，心中卻開始泛起了嘀咕。
眼前的靖王妃，與傳聞中那個懦弱無能、只知爭風吃醋的草包，似乎……判若兩人。她雖然氣若遊絲，仿佛下一刻就要斷氣，但那份臨危不亂的鎮定，那條理分明的安排，卻讓人無法小覷。
“最後，”雲清言的語氣變得更輕了些，仿佛說這幾句話已經耗盡了她所有的力氣，“臣妾所用湯藥，方子奇特，藥材也都是王爺費盡心力尋來的。還請容許臣妾將這些藥材一並帶上，以免斷了用藥，辜負了皇後娘娘的一片美意。”
這第三個要求，更是堵死了李公公所有可能動歪心思的路。
藥，是她自己的。人，是她自己的。如此一來，就算她在宮裏出了什麼事，也賴不到皇後頭上，最多只能說是她自己命薄。
好厲害的心思！
李公公後背竟滲出了一絲冷汗。他第一次覺得，自己今夜接到的，或許是個燙手的山芋。
“王妃娘娘放心，奴才一定辦得妥妥當當。”他躬身應道，隨後便借口去準備軟轎，匆匆退了出去。
房間裏，一衆御醫早已被這番變故驚得噤若寒蟬，見狀也紛紛找借口告退，生怕被卷入這場王府與後宮的暗流之中。
很快，偌大的寢殿，只剩下了蕭珏塵、雲清言，以及站在一旁，眼淚汪汪卻不敢出聲的綠竹。
壓抑的沉默，在空氣中蔓延。
“你到底想做什麼？”蕭珏塵終於開口，聲音冰冷得像是淬了寒冰，“故意跟本王作對？還是覺得，本王護不住你？”
他的質問裏，帶着一股被冒犯的怒意。他爲她懸賞天下，爲她徹夜不眠，爲她擋下一切風雨，換來的，卻是她毫不猶豫地、選擇走向一個更加危險的虎穴。
這讓他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挫敗。
“王爺覺得，這靖王府，就一定比皇宮安全嗎？”雲清言淡淡地反問，一句話，就讓蕭珏塵渾身一震。
她抬起眼，目光如炬，直刺他的內心深處：“我身上的毒，是在哪裏中的？”
蕭珏塵的呼吸，猛地一窒。
是啊。
他這幾日，將所有精力都放在了追查毒藥的來源和尋找解藥上，卻下意識地忽略了一個最關鍵的問題——下毒的地點。
能神不知鬼不覺地對靖王妃下毒，且在長達一年的時間裏都未曾被發現。除了這守衛森嚴的靖王府，還能是哪裏？
那個下毒的人，此刻，或許就潛伏在這座府邸的某個角落，像一條毒蛇，正陰冷地注視着清秋苑的一切，等待着下一次出手的時機。
“與其坐在這裏，等着那藏在暗處的人再次動手，不如……主動走出去。”雲清言的嘴角，勾起一抹虛弱卻冰冷的弧度，“皇後深夜傳召，無論她是何居心，都給了我一個最好的機會。”
“一個將自己置於死地的機會？”蕭珏塵依舊無法認同她的冒險。
“不。”雲清言搖了搖頭，眼中閃爍着智慧的光芒，“是一個將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我身上的機會。在衆目睽睽之下，很多暗地裏的手段，反而不好施展。而且……”
她頓了頓，看着蕭珏塵，一字一句地說道：“我進了宮，便成了整個皇室的焦點。若是我在宮裏出了事，第一個被懷疑的，會是誰？”
蕭珏塵的心，再次被狠狠地撞擊了一下。
他瞬間明白了她的意圖。
她這是在……破釜沉舟，引火燒身！
她把自己當成了一個靶子，一個誘餌。她要用自己的性命，去撬動這盤死局。她要讓那個下毒的黑手，和這背後所有心懷鬼胎的人，都因爲她身處皇宮這個敏感地帶，而不得不浮出水面！
這是何等瘋狂，又何等精準的算計！
這個女人，她的身體雖然虛弱到了極致，但她的頭腦，卻清醒得可怕！
“你……”蕭珏塵看着她，喉結滾動，半晌，才從牙縫裏迸出幾個字，“你這是在賭命。”
“我這條命，本就是從閻王手裏搶回來的，再賭一次，又何妨？”雲清言的語氣裏，帶着一種看透生死的淡然，“況且，我並非全無勝算。”
她的目光，再次落在了蕭珏塵的身上，那眼神，帶着一絲審視，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王爺，這場賭局，我一個人，可唱不了獨角戲。”
蕭珏塵猛地攥緊了拳頭。
他懂了。
她不是在拒絕他的保護，而是在用一種他從未想過的方式，向他……求援。
她將自己置於明處，吸引所有的火力。而他，則需要成爲她最堅實的後盾，在暗處爲她掃清一切障礙，找出那個真正的敵人。
他們之間，從未有過如此刻這般清晰的、無需言明的默契。
這是一種基於智力與膽魄的共鳴，無關情愛，卻比任何山盟海誓，都更讓人心神激蕩。
“你想要本王做什麼？”他的聲音，不知不覺間，已經褪去了所有的怒火，只剩下一種凝重如山的沉穩。
“我要王爺，在我離開的這段時間裏，把這座王府，給我……從裏到外，翻個底朝天。”雲清言的眼中，寒光乍現，“一年前，我初入王府，身邊伺候的人，吃過的每一頓飯，喝過的每一碗茶……我都要王爺，查個一清二楚。”
“好。”蕭珏塵只說了一個字。
卻重若千鈞。
這時，綠竹端着一碗剛剛熬好的、漆黑如墨的湯藥走了過來，眼眶通紅：“小姐……王妃，該喝藥了。”
雲清言點了點頭，卻沒讓綠竹喂，而是自己掙扎着，想要端起那碗藥。
她的手，抖得厲害，連一只小小的瓷碗都拿不穩。
一只寬大而有力的手，穩穩地托住了她的手腕，也托住了那碗藥。
蕭珏塵什麼也沒說，只是拿起湯匙，舀了一勺藥，吹了吹，遞到了她的唇邊。
動作生硬，卻帶着一種不容拒絕的溫柔。
雲清言微微一怔，看着眼前這個男人。燈火之下，他俊朗的眉眼間，是掩不住的疲憊與憔悴，眼底布滿了細密的紅血絲。
她這才意識到，在她昏迷的這些天裏，他或許……也並未好過。
她沒有矯情，沉默地張開嘴，將那苦澀的藥汁，一勺一勺地，咽了下去。
一碗藥見底，她的臉上，也恢復了一絲微不可察的血色。
“綠竹，”她開口道，“去把我那個梨花木的藥箱拿來。”
綠竹連忙取來藥箱。
雲清言當着蕭珏塵的面，打開了藥箱。裏面，除了那些讓蕭珏塵至今都看不懂的、奇形怪狀的金屬器械外，還有幾排貼着標籤的小瓷瓶。
她從中取出了幾個，又從剛剛喝完的藥渣裏，撿出幾味尚未完全熬爛的藥草，用一方小小的研鉢，細細地搗成了粉末，然後裝進了一個空瓶裏。
做完這一切，她已經累出了一頭虛汗。
她將那個新配好的藥瓶，和另外兩個小瓶子，一同交給了綠竹。
“記住，”她看着綠竹的眼睛，鄭重地叮囑道，“入宮之後，無論任何人送來的湯藥飲食，都不要碰。每日，只用我給你的這瓶藥粉，沖水給我服用。”
“那另外兩瓶呢？”綠竹小心翼翼地問道。
雲清言的眼中，閃過一絲鋒銳的冷光。
“白色這瓶，是強效的催吐劑。萬一……我是說萬一，我們防不勝防，被迫服下了什麼不幹淨的東西，立刻服用此藥，可保一時無虞。”
“至於這瓶紅色的……”
她的聲音，壓得極低，只有綠竹和身邊的蕭珏塵能聽見。
“不到萬不得已，絕不可動用。但若真到了生死一線，退無可退之時……就把它，用在……我們最大的敵人身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