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午八點半,天色依舊有些陰沉。
陳才再次踏入了那座散發着黴味的廢棄磚窯。
李東海已經在了,他比昨天更顯憔悴,眼窩下是濃重的青黑色,顯然一夜沒睡好。
看到陳才,他不再有任何廢話,直接將一個洗得發白的軍綠色挎包遞了過來。
挎包帶着一種實在的份量。
陳才接過來,當着他的面拉開。
裏面是一沓沓用牛皮筋捆得整整齊齊的“大團結”,旁邊還摞着厚厚一疊糧票和布票。
他飛快地清點了一下,數目分毫不差。
“醫生那邊我已經打過招呼了。”李東海的聲音有些澀,“體檢的時候,你弟弟會據你說的因爲‘心髒早搏’被刷下來。”
陳才把挎包的拉鏈拉上,平靜地點了點頭。
交易完成。
他一句話沒多說,轉身就走,脆利落。
李東海看着他消失在磚窯口的背影,整個人才鬆懈下來,靠在冰冷的磚牆上,感覺後背都溼透了。
陳才並沒有立刻回家,而是繞到了磚窯後面的一個無人角落。
他警惕地掃視了一圈四周,確認沒有任何人。
心念一動。
懷裏那個沉甸甸的挎包瞬間消失不見,被他穩穩地收入了自己的空間。
這是他重生後的第一桶金,沉甸甸的,是未來的底氣,更是他徹底擺脫那個家的船票。
兩千塊現金,加上那些票證的黑市價值,在這個年代生活了。
用一個自己本不稀罕的名額,換來徹底的自由和豐厚的啓動資金。
這筆買賣,太值了!
……
上午九點半,陳才帶着父母和弟弟,準時出現在了公社大院。
負責民事調解的王事是個四十多歲的中年人,戴着一副黑框眼鏡,看起來很斯文。
當他聽完陳才冷靜地闡述完來意後,驚得差點從椅子上掉下來。
“什麼?斷絕關系?”
王事扶了扶眼鏡,滿臉的不可思議。
他在這裏工作了十幾年,處理過無數雞毛蒜皮的家庭矛盾,打架鬥毆的,婆媳不和的,但主動要求跟父母斷絕關系的,這絕對是頭一遭!
“小同志,你可要想清楚了!這可不是開玩笑的事!”
“父母養育之恩大過天,哪有兒子跟爹媽一刀兩斷的道理?”
李秀蘭生怕陳才在這關鍵時刻反悔,眼珠子一轉,醞釀已久的情緒瞬間爆發。
她一反常態,沒撒潑也沒叫罵,而是擠出幾滴渾濁的眼淚,用袖子使勁地擦着。
“王事,您別怪他,都怪我……都怪我這個當媽的沒本事……”
她一邊抽噎,一邊對着王事哭訴。
“這孩子,他……他就是心裏有氣,覺得我們偏心他弟弟。可手心手背都是肉啊!”
“他現在要去下鄉了,建軍這孩子身體又不好,我就想着,讓他留在城裏,以後也能給家裏搭把手……”
“爲了這個家能和睦,爲了讓他心裏那口氣能順,他要斷,我……我這個當媽的,就只能含着淚答應他這個荒唐的要求了……”
一番話說得是聲淚俱下,把自己塑造成了一個爲了家庭和睦、甘願犧牲一切的慈母。
不明就裏的人聽了,還真以爲是陳才不懂事,得當媽的走投無路。
陳建軍也在一旁配合着,低着頭,一副愧疚又無奈的模樣。
只有陳有德,依舊是那副半死不活的樣子,蹲在牆角,悶頭抽着旱煙。
陳才對李秀蘭的精湛表演懶得多看一眼。
這些戲碼,他上輩子已經看膩了。
真特麼惡心。
他只是平靜地轉向王事,再一次開口。
“王事,這是我們一家人商量好的結果,麻煩您給做個見證,幫我們辦一下手續吧。”
他的冷靜,和李秀蘭的“悲痛”形成了無比諷刺的對比。
王事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眉頭皺得能夾死一只蒼蠅。
他反復勸說了半天,口水都說了,可陳才油鹽不進,始終就是那一句“我們已經決定了”。
而李秀蘭和陳有德,也只是一個勁兒地“唉聲嘆氣”,默認了陳才的說法。
最終,王事無奈地嘆了口氣,知道這事是沒法善了了。
他鋪開一張帶着紅色抬頭的公文紙,蘸了蘸墨水,開始記錄。
“茲有陳有德、李秀蘭之子陳才,自願將其鋼鐵廠招工名額轉予其弟陳建軍繼承。”
“作爲交換條件,經雙方協商同意,自今起,陳才與陳有德、李秀蘭正式斷絕養父母與養子女關系。”
“從此以後,婚喪嫁娶,生老病死,各不相,再無瓜葛。”
白紙,黑字。
每一個字都像一把鋒利的刻刀,將過去那些血脈相連的羈絆,徹底斬斷。
王事寫完,將文書吹了吹,推到桌子中央。
“你們都看清楚了,要是沒問題,就按手印吧。”
李秀蘭第一個搶了上來,抓過陳建軍的手,蘸了紅色的印泥,重重地按在了“陳建軍”三個字的下面。
然後是她自己,和一直沉默的陳有德。
鮮紅的指印,刺目無比。
最後,輪到了陳才。
他走上前,拿起那份屬於自己的文書,看都沒看那三個人一眼。
他伸出右手大拇指,在印泥盒裏輕輕一蘸。
然後,在那張決定了他新生,也決定了那一家人未來的紙上,沉穩而用力地按了下去。
當蓋着公社紅色大章的文書交到他手上時,整個世界仿佛都安靜了。
陳才將那張還帶着墨香和印泥溫度的薄薄紙片,小心翼翼地,整整齊齊地折好,揣進了口最貼身的內袋裏。
一股壓抑了兩輩子,沉重得幾乎讓他窒息的鬱氣,隨着一口長長的呼吸,從他腔中被徹底吐出。
他感到前所未有的輕鬆,仿佛一副無形的、長滿鐵鏽的沉重枷鎖,在這一刻“譁啦”一聲,徹底碎裂。
靈魂都變得輕盈起來。
他轉身就走,沒有半分猶豫,沒有一絲留戀。
身後,是李秀蘭和陳建軍拿到另一份文書和鋼鐵廠招工通知書,以及壓抑不住的欣喜若狂。
“建軍!快!把這個收好!這可是你的命子!”
“謝謝媽!謝謝爸!”
陳才的腳步沒有絲毫停頓,他徑直走出了公社的大門,刺眼的陽光灑在他的身上。
他沒有回頭。
從此,山高水遠,再不相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