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有德那沙啞的“等等”兩個字,讓屋裏的空氣瞬間凝固。
李秀蘭那股子撒潑的勁兒一下子就泄了,她和陳建軍都齊刷刷地看向這個一輩子都沒什麼主意的男人。
陳有德掐滅了煙頭,站起身,走到陳才面前,渾濁的眼珠子裏全是掙扎。
他舔了舔裂的嘴唇,好半天才擠出一句話。
“真要……做到這份上?”
陳才沒說話,就那麼平靜地看着他。
那份平靜,比任何激烈的言辭都更有力量。
這無疑是在告訴陳有德,他沒有任何討價還價的餘地。
沉默在狹小的空間裏蔓延,壓得人喘不過氣。
最終,是陳有德自己敗下陣來。
他重重地嘆了口氣,整個人都佝僂了下去。
“行,就按你說的辦。”
這幾個字一出口,李秀蘭的身體晃了晃,但她終究沒再說什麼。
比起一個虛無縹緲的大兒子,小兒子實實在在的鐵飯碗,才是她後半輩子的指望。
陳建軍的臉上,則徹底被狂喜所占據,他幾乎要跳起來!
“謝謝哥!謝謝哥!”
陳才冷漠地掃了他一眼,一句話都懶得說。
當天深夜,陳家正沉浸在一種詭異的“喜悅”之中。
李秀蘭破天荒地拿出了兩個雞蛋,在灶房裏給陳建軍煮了,水開的咕嘟聲都透着一股子喜氣。
“建軍,吃了這倆蛋,明天就是工人階級了,以後給咱老陳家爭光!”
陳建軍捧着滾燙的雞蛋,笑得見牙不見眼,連連點頭。
“媽,你放心吧!”
陳有德也難得地沒抽那嗆人的旱煙,坐在桌邊,看着小兒子,臉上是滿足的笑意。
這一幕,在前世陳才的記憶裏,每一次回想都讓他心痛欲裂。
可現在,他只是個冷漠的旁觀者。
他靠在門框上,看着屋裏那其樂融融的一家三口,心底一片死寂。
片刻後他借口肚子不舒服要去上茅房,李秀蘭不耐煩地揮了揮手。
“去吧去吧,別在這兒杵着礙眼。”
陳才一言不發地轉身,在踏出家門的那一刻,他知道,這個所謂的“家”,他再也不會回來了。
夜色深沉,他沒有走向院子角落的茅廁,而是一個閃身,悄無聲息地溜出了院門,很快就消失在濃得化不開的夜色裏。
籤斷親協議只是第一步,是擺脫這群吸血鬼的法律手段。
可那個工作名額,怎麼可能真的留給陳建軍那個白眼狼?
前世的債,今生要連本帶利地討回來!
這個年代,一個鋼鐵廠的正式工名額,價值連城。
直接拿去黑市賣?
風險太大,價格也肯定上不去,那些倒爺會把價格壓到死。
必須找一個既有需求,又有實力,還不敢聲張的買家。
陳才的腦海裏,立刻浮現出一個合適的人選——紅星機械廠的李副廠長。
他清楚地記得,李副廠長的獨生女李娟,明年就要高中畢業,按政策必須下鄉。
李副廠長夫婦就這麼一個寶貝疙瘩,從小嬌生慣養,怎麼舍得讓她去鄉下吃苦?
前世,李副廠長爲了這事愁白了頭,到處托關系想辦法,最後還是沒能成。
李娟下鄉後不到半年,就因爲水土不服加上勞動繁重,得了一場重病,差點沒救回來。
這件事是李副廠長一輩子的痛。
現在,自己手裏這個能讓李娟留在城裏的工作名額,對於他來說就是救命稻草!
他絕對願意爲此付出不菲的代價。
而且,通過他來作一切都能做得神不知鬼不覺,天衣無縫。
打定主意後陳才加快了腳步,徑直朝着鎮上唯一的公用電話亭走去。
夜深人靜,電話亭孤零零地立在街角。
陳才從口袋裏掏出一塊早就準備好的破布,仔仔細細地包住聽筒和撥盤,這才撥通了一個號碼。
電話響了幾聲後被接起,一個帶着睡意的警惕男聲傳來。
“喂?誰啊?”
陳才沒有回答,而是壓低了嗓子,用一種獨特的節奏,快速地念出了一串數字和暗號。
“九五二七,河底有魚。”
這是他前世在生黑市上跟人學的黑話,專門用於這種見不得光的秘密聯絡,意思是“有生意,速來”。
電話那頭沉默了足有十幾秒。
顯然,對方被這突如其來的暗號搞懵了。
但能混到副廠長位置的人,絕不是傻子。
“什麼魚?在哪兒?”對方的聲音明顯變得凝重起來。
“一條大鯉魚。”陳才繼續用暗語,“半小時後,鎮外,廢棄磚窯。”
說完,不等對方再問,他便“咔噠”一聲,果斷地掛斷了電話。
…………
半小時後,鎮子外的廢棄磚窯。
天上沒有月亮,只有幾顆零落的疏星,光線昏暗得只能勉強看清彼此的大致輪廓。
冷風從磚窯的破洞裏灌進來,嗚嗚作響,聽着就讓人頭皮發麻。
空氣中彌漫着一股塵土和陳年舊磚的黴味,混雜着角落裏若有若無的氣,讓這場秘密的交易更添了幾分緊張和壓抑。
陳才找了個背風的角落,靜靜地等待着。
沒多久,一個微胖的身影,深一腳淺一腳地出現在了磚窯的入口。
來人正是紅星機械廠的副廠長,李東海。
他顯然非常警惕,在入口處張望了許久,確定沒有其他人後才壓低了帽檐走了進來。
“誰在那兒?”他壓着嗓子問。
陳才從黑暗中走了出來。
“李廠長,是我。”
李東海眯着眼,借着微弱的星光,才認出眼前這個年輕人,似乎是住在家屬院附近的老陳家的兒子。
“是你?”
“你半夜三更把我叫到這鬼地方來,到底想什麼?”李東海的戒備心絲毫沒有放鬆。
陳才沒有半句廢話。
他從懷裏掏出一張折疊好的紙,直接遞了過去。
李東海狐疑地接過來,展開一看,在昏暗的光線下,那幾個印刷的黑體字卻格外清晰——鋼鐵廠招工錄用通知書。
他的呼吸瞬間停滯了。
“你……”
“李廠長,明人不說暗話。”陳才打斷了他,“這個名額,我想賣給你。”
李東海的身體明顯僵了一下。
陳才繼續往下說,每一句話都精準地砸在他的心坎上。
“兩千塊現金。”
“三百斤全國通用糧票。”
“外加五十尺布票。”
這個價格一報出來,李東海差點當場跳起來!
這在1976年,絕對是一筆不小的財富了!
“搶錢啊你!”他下意識低吼。
陳才對他的反應毫不意外。
“李廠長,這個價錢買你女兒李娟不下鄉,不用去農村吃苦受罪,還能留在城裏當一個光榮的鋼鐵廠工人,你覺得貴嗎?”
李東海徹底愣住了。
對方怎麼會知道他女兒的名字?
還知道他正爲女兒下鄉的事發愁?
一股寒意從他背後升起。
眼前這個年輕人,絕不像表面看起來那麼簡單!
看着他變幻不定的神色,陳才拋出了最後的手鐗。
“而且我能保證這件事做得滴水不漏,誰也查不出來。”
他將自己的計劃和盤托出。
“明天上午我會跟家裏籤下斷親文書,名正言順地把這個名額‘讓’給我弟弟陳建軍。”
“然後你只需要安排廠裏的醫生,在招工體檢的時候讓我那個傻弟弟‘體檢不合格’。”
“最後名額出現空缺,廠裏按規定需要替補。”
“到時候你女兒李娟再順理成章地‘替補’上去,誰也說不出半個‘不’字。”
緊接着他又據前世記憶將陳建軍的一些疾病史專門說了出來,只要醫生往這個方向查,到時候副廠長那邊再發一下力,這事兒保準能成!
整個流程,環環相扣,滴水不漏。
甚至把他那個貪婪的家庭都算計了進去,當了完美的擋箭牌。
聽完整個計劃,李東海徹底被震住了。
他死死地盯着陳才,他被這個年輕人的膽大包天、心思縝密給驚得半天說不出話來。
這個價格讓他肉痛。
但這個一勞永逸的方案,又讓他無比心動。
他陷入了劇烈的天人交戰。
過了許久,他才從牙縫裏擠出一句話。
“錢和票不是個小數目,我需要時間準備。”
陳才預料到了這個回答,平靜地看着他。
“可以。”
“明天上午八點,還是這個地方。”李東海定下了最後的時間,“我給你答復。”
這個時間點,卡得極其刁鑽。
正好是陳才和父母約定去公社辦手續前的一小時。
成敗,在此一舉。
李東海說完,不再停留,轉身快步消失在夜色中,腳步比來時倉促了許多。
磚窯裏,只剩下陳才一個人。
他站在原地,任由冷風吹拂着衣角,臉上看不出任何情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