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院裏的風向,變得比六月的天還快。
馬家倒台後的這幾天,姜家門口那塊原本人人嫌棄的“是非地”,搖身一變成了香餑餑。誰家做了好吃的,都要端一碗過來;誰家有點稀罕的瓜果,也得給姜苒留一份。
姜苒照單全收,然後回贈一些空間裏產的小青菜或者嫩蘿卜。
這一來二去,她在院裏的人緣,簡直好得出奇。
但這天上午,一輛掛着軍區文工團通行證的吉普車,帶着一股子傲慢的塵土味,停在了家屬樓下。
車門推開,一只擦得鋥亮的黑色小皮鞋先落了地。
緊接着,鑽出來一個穿着布拉吉連衣裙、燙着時髦卷發的年輕女人。
她臉上畫着在這個年代略顯精致的淡妝,眉眼高挑,脖子上圍着一條絲巾,整個人像只驕傲的白天鵝,與這灰撲撲的家屬大院格格不入。
“這就是姜振國家?”
女人站在二樓的樓道口,嫌棄地用手帕捂了捂鼻子,生怕這裏的空氣會弄髒她的肺。
正巧,王大嬸提着菜籃子出來,一見這陣仗,愣了一下:“姑娘,你找誰?”
“我找姜苒。”
女人抬了抬下巴,語氣裏透着一股子高高在上的優越感,“聽說她從鄉下來了,我替霍伯母來看看她。”
霍伯母?
王大嬸心裏“咯噔”一下。
這霍伯母,指的可是霍廷旅長的母親!
再看這姑娘的穿戴和氣度,王大嬸立馬反應過來了。這就是傳聞中,一直追着霍旅長跑的那個文工團台柱子,副司令家的千金,林婉兒!
“哎喲,是林同志啊!”
王大嬸臉上立刻笑開了花,指了指裏面,“苒苒在家呢,就在那屋。”
林婉兒沒再搭理王大嬸,踩着高跟鞋,“噠噠噠”地走了過去。
門沒關嚴。
姜苒正坐在桌邊,手裏拿着針線,在改一件舊衣服。
那是母親留下的遺物,一件淡青色的的確良襯衫。雖然料子有些舊了,但勝在透氣,而且顏色很襯她的膚色。
她聽到了腳步聲,但沒抬頭。
直到一片陰影投下來,擋住了門口的光。
“你就是姜苒?”
聲音清脆,卻帶着刺。
姜苒手裏的針腳一頓,慢慢抬起頭。
四目相對。
林婉兒眼底掠過一抹驚豔,但轉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更深的敵意和輕蔑。
眼前的女孩,穿着最普通的白襯衫,頭發隨意地挽在腦後,臉上不施粉黛。
雖然皮膚白得有些晃眼,五官也精致,但在林婉兒看來,這就叫“土氣”。
沒有文工團那種洋氣的打扮,沒有經過藝術熏陶的氣質,充其量也就是個長得好看點的村姑。
“我是。”
姜苒放下手裏的活計,神色平靜,“你是哪位?”
“林婉兒。”
林婉兒自顧自地走了進來,甚至都沒等主人邀請。她環視了一圈這簡陋的一室一廳,眼裏的嫌棄更濃了。
“我是文工團的獨唱演員,也是霍廷哥……多年的朋友。”
她在“霍廷哥”三個字上特意加了重音,意在宣示某種主權。
姜苒眉梢一挑。
哦,懂了。
這是情敵上門,來給下馬威了。
“原來是林同志。”
姜苒沒站起來倒水,也沒表現出絲毫的局促,只是淡淡地問,“有事嗎?”
這種不冷不熱的態度,讓林婉兒心裏很不爽。
在她想象中,姜苒這種剛死了爹、差點被拐賣的孤女,見到她這種高子弟,應該誠惶誠恐、自慚形穢才對。
怎麼這丫頭,眼神比她還傲?
“也沒什麼大事。”
林婉兒從隨身的小皮包裏,掏出一張燙金的請柬,隨手扔在了桌子上。
“啪”的一聲。
像是在施舍。
“明天晚上,軍區大禮堂有個國慶聯歡晚會。我是壓軸的主唱。”
林婉兒居高臨下地看着姜苒,嘴角勾起一抹嘲諷的笑,“霍伯母聽說你剛來,怕你一個人悶得慌,特意讓我給你送張票。讓你也去見見世面,看看咱們部隊的風采。”
說是請看演出,其實話裏話外都在暗示:你是個沒見過世面的鄉巴佬。
姜苒瞥了一眼那張請柬。
前排,貴賓席。
位置倒是不錯。
“霍伯母有心了。”
姜苒拿起請柬,指尖輕輕摩挲着,“不過,我這種鄉下丫頭,去了那種場合,怕是不太合適吧?萬一不懂規矩,給霍旅長丟了人,那就不好了。”
她在試探。
試探林婉兒的底線,也試探霍廷在這位大小姐心裏的分量。
果然,一聽到“給霍旅長丟人”,林婉兒的表情一下子變得尖酸刻薄起來。
“你有自知之明就好。”
林婉兒冷笑一聲,索性也不裝了,“姜苒,我今天來,就是想提醒你一句。人貴有自知之明。”
她近一步,身上那股濃烈的香水味直沖姜苒的鼻子。
“霍廷哥是天上的雄鷹,是要飛向更廣闊的天空的。而你……”
林婉兒上下打量着姜苒,眼神像是在看路邊的一雜草,“你只適合待在這個破舊的大院裏,種你的菜,過你的小子。別以爲霍廷哥幫你處理了馬家,你就覺得自己有什麼特殊。那只是他出於對烈士的同情,懂嗎?”
“同情?”
姜苒笑了。
她站起身。
雖然她腳上穿的是布鞋,比踩着高跟鞋的林婉兒矮了半個頭。
但那一刻爆發出來的氣場,竟然硬生生地把林婉兒給壓了下去。
“林同志,你是不是管得有點太寬了?”
姜苒的聲音依舊輕柔,卻字字帶鋒,“霍旅長是同情也好,是別的也罷,那都是我和他之間的事。你以什麼身份來警告我?霍旅長的對象?還是……自作多情的追求者?”
“你!”
林婉兒像是被踩了尾巴的貓,臉騰地漲紅了,“你說誰自作多情?我和霍廷哥青梅竹馬,兩家是世交!”
“青梅竹馬?”
姜苒嗤笑一聲,“那怎麼霍旅長那天來我家吃飯的時候,提都沒提過你一句?看來這‘竹馬’也沒多把‘青梅’放在心上啊。”
人誅心。
這句話,精準地戳中了林婉兒的痛處。
霍廷對她,確實一直都是冷冷淡淡的,甚至可以說是避之不及。
但這並不妨礙她把霍廷視爲囊中之物。
“你胡說!霍廷哥怎麼可能來你家吃飯!”
林婉兒尖叫起來,聲音都變了調,“他有潔癖!從來不吃外面的東西!”
“信不信由你。”
姜苒聳了聳肩,一臉無所謂,“反正那紅燒肉他是連湯都拌飯吃了。你要是不信,可以去問問他的警衛員小周。”
林婉兒的口劇烈起伏着,指甲深深地掐進了掌心。
嫉妒。
瘋狂的嫉妒啃噬着她的心。
她精心準備的飯菜霍廷看都不看一眼,這個鄉巴佬做的飯,他竟然吃得淨淨?
憑什麼!
“好!很好!”
林婉兒吸了口氣,強行壓下心頭的怒火,眼底閃過一抹惡毒。
“姜苒,既然你這麼自信,那明晚的聯歡會,你可一定要來。”
她指着桌上的請柬,笑得陰森,“到時候,霍廷哥也會去。我倒要看看,在那種星光璀璨的舞台上,在你這種灰頭土臉的村姑和我這個萬衆矚目的明星之間,霍廷哥的眼睛,會停在誰身上!”
這是戰書。
她是想在明晚,當着全軍區人的面,用她的才華、美貌和家世,把姜苒徹底碾壓成泥,讓她知道什麼叫雲泥之別。
姜苒看着她那副勝券在握的樣子,笑意更深了。
“行啊。”
她拿起請柬,輕輕彈了一下,“既然林大明星這麼熱情邀請,我要是不去,豈不是不識抬舉?明晚,不見不散。”
“哼!希望你到時候別哭着跑出來!”
林婉兒冷哼一聲,轉身就走。
高跟鞋踩在水泥地上,發出“噔噔噔”的脆響,像是宣戰的鼓點。
直到吉普車轟鳴着離開,姜苒才收回目光。
她轉身進了裏屋,從枕頭下摸出那個裝着靈泉水的水壺,仰頭喝了一口。
甘甜的泉水順喉而下,迅速滋潤了每一個細胞。
她走到鏡子前,看着鏡中的自己。
這段時間,在靈泉水的滋養下,她的皮膚已經發生了質的飛躍。
不再是剛穿越來時的蠟黃枯瘦,而是變得白皙、細膩,透着象牙般的光澤。
尤其是那雙眼睛。
黑白分明,清澈如水,卻又深不見底,像藏着星辰大海。
只要稍微打扮一下……
姜苒的手指撫過臉頰,眼底劃過一絲狡黠。
林婉兒想用美貌和才華來碾壓她?
那就看看,到底是誰碾壓誰。
白天鵝?
脫了那層毛,也不過就是只叫得響一點的家禽罷了。
姜苒拿起剪刀,重新坐回桌邊。
這一次,她的剪刀下得更快,更穩。
那件淡青色的的確良襯衫,在她手下,正在發生着神奇的蛻變。
收腰,開叉,掐褶。
每一個細節,都是爲了明天那場沒有硝煙的戰爭。
既然要打臉。
那就得打得響亮,打得痛快,打得讓人這輩子都忘不了!
國慶聯歡晚會,是軍區一年一度的盛事。
大禮堂門口,早早地就掛起了紅燈籠,拉起了彩旗。
各團、各營的戰士們穿着筆挺的軍裝,排着整齊的隊伍入場。家屬區的嫂子們也都換上了壓箱底的好衣裳,嗑着瓜子,三五成群地往裏涌。
空氣中彌漫着興奮和喜慶的味道。
後台化妝間裏,林婉兒正坐在最大的那面鏡子前。
幾個小文工團員圍着她,又是遞水又是扇風,一臉的討好。
“婉兒姐,你今天這身裙子可真好看!是上海那邊剛流行的款式吧?”
“那當然!這可是我托人從友誼商店買的,的確良的料子,上面還繡着金線呢!”
林婉兒得意地轉了個圈。
她今天穿了一件大紅色的連衣裙,腰身收得很緊,裙擺蓬鬆,領口處還別着一枚閃亮的水鑽針。
臉上畫着濃妝,眼影塗得藍汪汪的,嘴唇紅得像吃了死孩子。
在這個年代,這就是最頂級的時尚,最耀眼的打扮。
“婉兒姐,聽說那個姜苒也要來?”一個小姑娘湊過來,神秘兮兮地問。
“哼,她敢不來嗎?”
林婉兒對着鏡子抿了抿紅紙,“我就是要讓她來看看,什麼才叫真正的女人,什麼才叫配得上霍廷哥的人。”
她已經打聽過了。
姜苒那個窮酸樣,連件像樣的衣服都沒有。估計今晚會穿着那身洗得發白的舊工裝,像個要飯的一樣縮在角落裏。
到時候,只要燈光一打,衆人的目光一聚。
那種巨大的落差,足以讓那個鄉巴佬羞愧得鑽地縫!
“婉兒姐,霍旅長來了!”
門口有人喊了一聲。
林婉兒眼睛一亮,立馬站起身,提着裙擺就往外沖。
大禮堂的前排,霍廷正大步走進來。
他穿着一身嶄新的軍禮服,肩上的兩杠三星在燈光下熠熠生輝。身姿挺拔如鬆,面容冷峻,渾身上下散發着一股生人勿近的禁欲氣息。
他一出現,原本喧鬧的禮堂一下子安靜了幾分。
無數道目光,帶着敬畏和愛慕,落在他身上。
“霍廷哥!”
林婉兒嬌滴滴地喊了一聲,像只花蝴蝶一樣撲了過去。
霍廷腳步微頓,眉頭輕輕一皺。
“林同志。”
他微微頷首,語氣疏離而客氣,“演出快開始了,不去後台準備?”
“人家特意出來接你嘛。”
林婉兒也不惱,反而往他身邊湊了湊,故意大聲說道,“霍廷哥,我給姜苒妹妹送了票,她來了嗎?我還特意給她留了好位置呢。”
她在提醒霍廷,也在提醒周圍的人:看,我多大度,多照顧那個孤女。
霍廷的目光在場內掃視了一圈。
沒看到那個熟悉的身影。
他心裏莫名地有些失落,但面上不顯:“不知道。”
就在這時。
禮堂的大門處,突然傳來一陣動。
原本正在往裏擠的人群,被一只無形的大手撥開似的,自動分出了一條路。
所有的議論聲,在這一刻,好像被按下了暫停鍵。
一股詭異的安靜,從門口迅速蔓延至整個大禮堂。
霍廷下意識地轉頭看去。
林婉兒也跟着轉頭,嘴角的嘲諷還沒來得及收回。
下一秒。
她的笑容僵在了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