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木地板被歲月磨得泛着溫潤的光，林默踮着腳走過走廊，客廳裏長輩們寒暄的聲音像浸了水的棉花，沉甸甸壓在心頭。他攥着英語單詞本，指尖沁出細汗 —— 來到林家三天，那些刻意放緩的語速、帶着探究的目光，還有堂兄妹們若有若無的疏離，都讓他只想找個角落躲起來。
一股淡淡的墨香順着門縫飄來，混着舊紙張特有的沉靜氣息，像暗夜裏的一束光。林默頓住腳步，目光落在走廊盡頭那扇深棕色木門上。他從未見過這扇門打開過，家裏的傭人也只說那是老爺子的禁地。可此刻，門虛掩着一條縫，墨香正是從那裏漫出來的。
鬼使神差地，他輕輕推開了門。
沒有預想中的奢華擺設，整間屋子被兩面頂天立地的書架占滿，書架上整齊排列着各類書籍，從線裝古籍到現代著作，甚至還有幾本外文原版書，書脊在柔光下泛着沉靜的光澤。房間中央擺着一張巨大的紫檀木書案，案上鋪着米白色宣紙，一方硯台裏盛着新鮮的墨汁，一支狼毫毛筆正懸在紙上，墨跡未。
“來了。”
低沉的聲音突然響起，林默嚇得一哆嗦，單詞本掉在地上。他抬頭望去，書案後坐着一位老人，滿頭銀發梳得一絲不苟，背脊挺得筆直，哪怕坐着也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嚴。正是他的爺爺，林嘯天。
林默只在第一天的家宴上見過這位老爺子。軍人出身的他不怒自威，目光銳利得仿佛能穿透人心，席間只是偶爾頷首，卻讓滿桌人都不敢高聲說話。此刻，那雙深邃的眼睛正落在他身上，沒有驚訝，也沒有責備，只有一種了然的平靜。
“對、對不起爺爺，我不是故意闖進來的。” 林默慌忙撿起單詞本，手足無措地站在原地，臉頰發燙，“我只是想找個安靜的地方背單詞，聞到墨香就……”
林嘯天沒說話，只是抬手朝牆上指了指。林默順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見書案上方的牆上掛着一幅裝裱工整的書法，筆力遒勁，墨色濃淡相宜，只有兩個大字 ——“堅韌”。
“認識嗎？” 老爺子的聲音沒有起伏，像在問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
林默定了定神，目光落在那兩個字上。筆尖落下的力道仿佛透過宣紙透了出來，“堅” 字橫平豎直，棱角分明，帶着一股一往無前的剛硬；“韌” 字卻筆鋒流轉，收放自如，藏着百折不屈的柔和。他沉吟片刻，輕聲答道：“‘堅韌’。堅者，剛也；韌者，柔也。剛柔並濟，百折不撓。”
話音剛落，林嘯天眼中倏地閃過一道精光，向沉寂的湖面投入了石子。他放下手中的狼毫，毛筆落在宣紙上，暈開一小團墨漬。老爺子起身走到書架旁，彎腰拉開最下方一個帶鎖的抽屜 —— 鑰匙就掛在抽屜把手上，像是早就等着有人來開啓。
他從裏面取出一個暗紅色的絲絨盒子，打開時，一枚略顯陳舊的軍功章靜靜躺在其中。勳章的邊緣已經有些磨損，鍍銀的表面氧化出淡淡的暗色，但上面的五星依舊清晰，仿佛還能看到戰火淬煉的光芒。
“一九五二年，上甘嶺。” 林嘯天的聲音低沉下來，帶着歲月的滄桑，“我們連守三號陣地，缺水缺糧，彈藥打光了就拼刺刀。身邊的戰友一個個倒下，敵人的炮火把陣地炸成了焦土，連草都找不到。有人說守不住了，不如撤退，可我知道，身後就是祖國，退一步就是萬劫不復。”
他指尖摩挲着勳章，目光飄向遠方，像是穿透了書房的牆壁，看到了那個硝煙彌漫的戰場。“最冷的那天，我抱着炸藥包躲在彈坑裏，腿被彈片擊穿，血凍成了冰。我告訴自己，不能倒，只要還有一口氣，陣地就不能丟。這一守，就是七天七夜。”
林默屏住呼吸，聽着爺爺的講述，心髒像是被什麼東西攥住了。他能想象出那種絕境，那種在生與死之間掙扎的堅守，而眼前這位看似平靜的老人，正是從那樣的裏走出來的。
林嘯天轉過身，目光重新落在林默身上，那目光不再銳利，反而帶着一種深沉的暖意。“他們覺得你土，穿着洗得發白的衣服，不愛說話，就覺得你呆，覺得你融不進這個家。” 他頓了頓，將絲絨盒子塞進林默手裏，勳章的溫度透過布料傳來，帶着沉甸甸的分量，“可我看得到，你眼底的那股勁兒。被堂哥嘲笑時不卑不亢，做事情踏踏實實，哪怕沒人關注，也能守住自己的節奏。這股韌勁，跟這枚勳章一樣，是打不垮的。”
他抬手，輕輕拍了拍林默的肩膀，力道不大，卻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肯定。“這才是我們林家最該有的東西。不是錦衣玉食，不是虛情假意的寒暄，是骨頭裏的堅韌，是無論遇到什麼困境，都能站得直、扛得住的底氣。”
林默握着那枚軍功章，指尖傳來冰涼而厚重的觸感，眼眶突然一熱。來到這個家後，他聽到過太多客套的關心，太多隱晦的打量，卻第一次有人這樣直白地告訴他：我看到了你，我認可你。
他張了張嘴，想說些什麼，卻發現喉嚨發緊，只能用力點了點頭。墨香縈繞在鼻尖，牆上的 “堅韌” 二字仿佛活了過來，與爺爺的話語、勳章的溫度交織在一起，在他心裏築起一道堅固的堤壩，將所有的壓抑和不安都擋在了外面。
書房裏靜悄悄的，只有窗外的風聲偶爾掠過，書頁輕輕翻動，像是時光在低語。林默知道，從這一刻起，這個家於他而言，終於有了一絲不一樣的意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