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燈昏黃的光芒,在這片被無盡“遺忘之暗”包裹的狹小空間裏,勉強撐開了一小片屬於“存在”的區域。光芒邊緣,黑暗如同有生命的水,不斷涌動、試探,卻又被那看似微弱、實則堅韌的光暈擋在外面。
我趴在地上,劇烈的疼痛、失血帶來的冰冷,以及靈魂深處那股揮之不去的、仿佛要被“遺忘”的空虛感,讓我幾乎無法動彈。只能勉強抬起頭,看向櫃台後那個佝僂的身影。
他穿着一身早已看不出原本顏色、打滿補丁、沾滿陳年油漬和灰塵的舊褂子,頭發稀疏花白,雜亂地貼在頭皮上。他緩緩地、極其僵硬地,從趴伏的櫃台上直起身。動作間,骨節發出令人牙酸的“咯吱”聲,仿佛一具放置了太久、快要散架的木頭傀儡。
他的臉隱藏在油燈光芒邊緣的陰影裏,看不真切,只能看到一個瘦的、布滿深刻皺紋的下巴,和兩片癟的、微微開合的嘴唇。
“典當,還是……贖當?”
他又問了一遍,聲音依舊沙啞澀,但比剛才稍微流暢了一絲,仿佛生鏽的齒輪開始緩慢轉動。
我張了張嘴,想說話,卻只發出一陣劇烈的咳嗽,又有血沫從嘴角溢出。肺部辣地疼,每一次呼吸都帶着鐵鏽味。
“我……”我艱難地擠出聲音,左手死死按着口,那裏,銅錢和石函緊貼着皮膚,傳來最後一絲微弱的暖意和冰涼,“這是……哪裏?你……是誰?”
佝僂人沒有立刻回答。他伸出手——那只手枯瘦得像雞爪,皮膚是陳年羊皮紙的顏色,指甲又長又黑,裏面塞滿了污垢——拿起櫃台上那盞小小的、銅鏽斑斑的油燈,湊近了一些。
昏黃的光芒照亮了他的臉。
那是一張難以形容的臉。皺紋深如溝壑,縱橫交錯,幾乎看不出原本的五官輪廓。皮膚鬆弛下垂,上面布滿了大小不一的、暗褐色的老人斑。最令人心悸的是他的眼睛——渾濁,發黃,瞳孔似乎已經擴散,蒙着一層厚厚的白翳,仿佛已經失明。但當你與他對視時,卻又感覺那雙眼睛的深處,似乎倒映着無數流轉的、破碎的光影,像是承載了太多太久遠的記憶,以至於眼睛本身都快要“遺忘”如何去看。
“這裏?”他眨了眨眼,動作緩慢得像是需要思考,“這裏……是‘遺忘當鋪’。我是……這裏的掌櫃。你可以叫我……‘老鬼’,或者……‘掌櫃的’。名字……太久沒人叫,我好像……也忘了。”
遺忘當鋪?掌櫃?
我心頭劇震。又一個“當鋪”?和張遺安的“亨通當鋪”是什麼關系?是分號?是對頭?還是……更古老的原型?
“你……也是當鋪的人?和張遺安……是什麼關系?”我強撐着問道,同時警惕地觀察四周。空間很小,只有這個櫃台,櫃台後一把破椅子,以及我身下冰冷、布滿灰塵、疑似石板的地面。除此之外,空無一物。連牆壁都隱沒在油燈光芒之外的黑暗裏,仿佛這個櫃台是漂浮在無盡黑暗中的孤島。
“張……遺安?”老鬼掌櫃偏了偏頭,白翳覆蓋的眼睛裏,那些破碎的光影似乎加速流轉了一下,但很快又歸於沉寂,“有點……熟悉。但……想不起來。太久……太久了。外面……又換了幾茬人了?”
他頓了頓,似乎對我更感興趣,油燈又湊近了些,幾乎要碰到我的臉。我聞到了一股難以形容的混合氣味——陳年的灰塵、腐朽的木頭、凝固的油脂、以及一絲……淡淡的、類似福爾馬林的防腐劑味道。
“你身上……有‘債’的味道,很重,很雜。有‘信’的印記,殘了。有‘剪’的影子,鏽了。有‘緣’的線頭,還沒斷。還有……‘館’的標記,新鮮,濃烈。嘖嘖,小家夥,你惹的麻煩……不小啊。”他每說一樣,枯瘦的手指就虛點一下我身體的相應部位,仿佛能直接“看”到我身上糾纏的各種無形之物。
“你能看見?”我心中駭然。這老鬼的感知,恐怕比冷光研究員的數據掃描更加詭異和直接。
“當鋪的掌櫃,別的本事沒有,‘看’東西的本事,還是有一點的。”老鬼收回油燈,坐回破椅子上,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不然,怎麼做生意?說吧,典當,還是贖當?我這兒……很久沒開張了。規矩……都快忘了。”
“典當什麼?贖當什麼?”我忍着痛,慢慢坐起身,背靠着冰冷的櫃台基座,喘息着問。我必須盡快弄清楚這裏的規則。外面的“編撰者”和檔案館絕對不會善罷甘休,我必須恢復力量,找到出去的路。
“典當……就是你給我東西,我給你需要的。壽命、記憶、情感、肢體、魂魄、氣運、機緣、甚至……你的‘名字’、‘存在感’、‘未來可能’,都可以當。”老鬼慢悠悠地說,仿佛在介紹最尋常的貨物,“贖當……就是你把以前當在這裏的東西,再換回去。不過,利息……可不低。而且,過期不贖,東西就歸當鋪了。”
和張遺安的“亨通當鋪”規則很像,但似乎更加……寬泛和詭異。連“存在感”、“未來可能”都能當?
“我需要治傷,恢復力量,還有……離開這裏的方法。”我直視着他那雙詭異的老眼,“我有什麼可以典當的?代價是什麼?”
“呵呵,爽快。”老鬼嘴角似乎扯動了一下,像是在笑,但比哭還難看,“你的‘貨’……不少。最值錢的,是那枚‘銅錢’代表的‘緣’。不過,那‘緣’很深,很重,動了它,因果太大,我這小鋪子……未必接得住。而且,我看你也不會當。”
“其次,是你右手裏那把‘影剪’。雖然只是個‘影子’,還是個‘殘次品’,但畢竟沾了‘天機’的邊,也有些價值。不過,你好像暫時用不了它,當了也可惜。”
“再次,是你左懷裏那塊‘石頭’(石函),裏面封了點‘地精粹’和一道……有點意思的‘他緣符咒’。不過能量耗盡了,價值打折扣。”
“再往下,就是你自己的東西了。三年陽壽,可換外傷痊愈,斷骨接續。五年陽壽,可額外恢復部分靈力,壓制那‘信’字反噬。十年的陽壽……夠你暫時激發那‘影剪’一次真正的威力,或者,換一條離開這裏的‘安全路徑’信息。”
老鬼如數家珍,將我身上的“價值”一一剖析,聽得我心底發寒。他對我身上的東西了如指掌,甚至能給出具體的“兌換”方案。這種被完全看透的感覺,比面對檔案館的掃描更令人不適。
“安全路徑?離開這裏?去哪裏?”我抓住關鍵。
“從這裏出去,有三個選擇。”老鬼伸出三枯瘦的手指,“第一,回‘檔案館’。那條路你沒鎖死,他們應該還在外面守着,你出去就是自投羅網。第二,跳進外面的‘遺忘之暗’。以你現在的狀態,進去不到十息,就會被徹底同化、遺忘,變成黑暗的一部分。第三……走‘當鋪’的密道。那是當年……爲了應對一些‘麻煩’客人,悄悄留的後路。可以通往……嗯,我想想,外面現在是什麼地方來着?哦,好像是……‘槐安路’附近的一個廢棄枯井。”
槐安路!我的拾遺齋附近!
我心髒猛地一跳。如果能直接回到槐安路附近,無疑是最佳選擇!我可以回拾遺齋暫避,處理傷勢,從長計議。
“密道……需要什麼代價?”我沉聲問。
“十年陽壽,換密道路徑,加外傷痊愈。”老鬼報價,“或者,不當陽壽,用別的抵。比如……你‘味覺’的永久所有權,加‘對童年最美好的一段記憶’。或者,你‘右手小指’的靈活性與感知,加‘對母親最清晰的一個笑容的記憶’。”
他用平淡的語氣,報出令人毛骨悚然的代價。陽壽看似直接,但記憶、情感、身體感知……這些看似虛無縹緲的東西,一旦失去,人還是完整的“人”嗎?
“如果我選擇十年陽壽呢?具體會怎麼樣?”我追問。我必須權衡。失去十年陽壽固然可怕,但相比失去構成“我”這個存在的重要部分,似乎……尚可接受?我還有時間,只要活下去,找到天機剪,救出母親,或許還有彌補的可能。
“十年陽壽……”老鬼的白翳眼睛似乎看了我一眼,那眼底的破碎光影微微閃爍,“契約成立,陽壽剝離。你會立刻感到生命力流逝的虛弱和衰老感,但這種感覺很快會適應。之後,你的外貌會在接下來幾天內,加速老化大約十歲的模樣,身體機能也會相應下滑。最重要的是,你的‘命火’會減弱,運勢走低,更容易遇到災厄和病痛,也……更可能早死。”
他頓了頓,補充道:“當然,外傷會立刻痊愈,斷骨接續,內傷穩定。密道路徑我會給你,那是一條相對安全的‘縫隙’,但只能維持很短時間,你必須立刻離開。”
我沉默着,快速思考。失去十年陽壽,代價巨大。但我現在遍體鱗傷,又身處絕地,外面有檔案館虎視眈眈,內部有遺忘之暗侵蝕。沒有力量,別說救母,自保都難。用未來的壽命,換眼前的生機和恢復……
就在我內心天人交戰時,懷裏的銅錢,忽然又微微燙了一下。
緊接着,那一直沉寂的、仿佛能量耗盡石函,也輕輕震動了一瞬。
不,不是石函本身在動。是石函底部,那道張遺安留下的暗紅符咒,在吸收了周圍油燈的光芒,或者是因爲靠近了這“遺忘當鋪”的特殊環境,竟然又極其微弱地、閃爍了一下!
符咒的光芒極其暗淡,但就在它閃爍的刹那,我仿佛聽到了一聲極其細微的、仿佛從遙遠時空傳來的、張遺安那特有的、溫和而平穩的嗓音:
“……慎典……陽壽……可問……舊債……”
聲音斷斷續續,模糊不清,像是跨越了無數屏障才傳遞過來的回響,瞬間就消失了。
慎典陽壽?可問舊債?
張遺安在提醒我?這道符咒,不僅能傳遞信息,還能在這種地方產生感應?他和這“遺忘當鋪”,果然有關系!
“舊債?”我猛地抬頭,看向老鬼,“掌櫃的,你剛才說,可以‘贖當’。我身上,或者我陳家,有沒有以前在這裏典當過的、尚未贖回的‘舊債’?”
老鬼聞言,那雙白翳眼睛裏的破碎光影,再次加速流轉起來。他盯着我,看了很久,久到我以爲他又要“遺忘”了剛才的對話。
“舊債……陳家……”他喃喃着,枯瘦的手指無意識地敲擊着油膩的櫃台表面,發出“篤、篤”的輕響。
“好像……是有一筆。”他緩緩說道,聲音裏多了一絲不確定,“年代太久遠了……讓我翻翻……賬本……”
他彎下腰,在櫃台下面摸索了一陣,發出翻找破爛的窸窣聲。過了好一會兒,他才直起身,手裏多了一本……幾乎快要散架的、用不知名皮子訂成的、厚厚的大冊子。
冊子封面是暗褐色的,邊緣磨損嚴重,上面用已經褪色的墨跡寫着幾個扭曲的古字——《遺忘賬冊》。
老鬼將油燈拉近,翻開厚重的冊子。書頁是某種粗糙的厚紙,泛黃發黑,上面用各種顏色的墨跡、甚至像是血跡的東西,記錄着密密麻麻、奇形怪狀的文字和符號。他枯瘦的手指,沿着其中一頁,緩緩向下滑動,口中念念有詞,似乎在用某種特殊的方法檢索。
終於,他的手指停在了一頁的中間。
“找到了……”他長籲了一口氣,仿佛這個簡單的動作耗費了他很大力氣,“陳氏……鏡湖。典當物:‘關於七月十五子時,槐安路十三號地下三尺所埋之物的全部記憶’。當期:九十九年。典當時間……嗯,大概是你曾祖父年輕的時候?利息……利滾利,到現在,想贖回的話,需要支付……相當於‘三十年陽壽’的代價,或者等值的其他事物。”
我如遭雷擊!
曾祖父陳鏡湖!他在這裏典當了一段記憶!關於七月十五子時,槐安路十三號地下三尺所埋之物的記憶!
七月十五子時……那是鬼節,陰氣最重之時。槐安路十三號……不就是我的拾遺齋嗎?地下三尺……埋了什麼?難道是……天機剪的真身?還是別的關鍵之物?
曾祖父爲什麼要當掉這段記憶?是爲了換取什麼?還是爲了……隱藏什麼?
這段記憶,絕對至關重要!
“如果我……想‘問’這筆舊債的詳細情況,需要什麼代價?”我壓下心中的驚濤駭浪,盡量平靜地問。
“只是‘問詢’,不涉及贖當或了結的話……”老鬼想了想,“看你可憐,也看在你是我這麼久以來第一個客人的份上,給你個優惠。用你‘對疼痛感知的十分之一’,來換吧。永久性的。以後你受傷,痛感會減弱,但也意味着你對危險的直覺反應會稍微遲鈍一點。如何?”
用十分之一的痛感,換取一個可能至關重要的秘密信息。
“我換。”我沒有猶豫。與可能的收獲相比,這個代價可以接受。
“契約成立。”老鬼點點頭,伸出那枯瘦的食指,對着我,凌空輕輕一點。
我並沒有感覺到任何外在的變化,但冥冥中,仿佛有什麼細微的、與生俱來的東西,被悄然剝離了一絲。
“好了,你可以問了。關於這筆舊債,你想知道什麼?”老鬼收回手指,慢悠悠地問。
“曾祖父陳鏡湖,當年典當這段記憶,換取了什麼?”我直指核心。
老鬼低頭,再次看向那賬冊,渾濁的眼睛湊得很近,仔細辨認着上面的字跡。
“換取的是……”他緩緩念道,“‘一次針對‘線災’的臨時庇護’,以及……‘一枚僞造的‘清淨子’印記,有效期三十年’。嗯,就這些。”
線災?是指遺蛻會的襲擊嗎?曾祖父預感到家族會遭到“線災”,所以典當記憶,換取臨時庇護和一枚僞造的郵局憑證(清淨子)?那枚僞造的清淨子,後來用掉了嗎?還是傳了下來?
“槐安路十三號地下三尺,到底埋了什麼?”我繼續追問,心跳加速。
“賬冊上沒記。典當的是‘記憶’,不是‘知識’。我只看當品和交易內容,不管當品具體是什麼。”老鬼搖頭,“不過……”
他頓了頓,白翳的眼睛似乎透過賬冊,看向了更遙遠的過去。
“我記得……那個叫陳鏡湖的年輕人,來典當這段記憶的時候,狀態很奇怪。好像很恐懼,又好像很堅決。他反復念叨着……‘不能讓他們找到’,‘必須藏起來,哪怕忘掉’,‘鑰匙和鎖,必須分開’……大概就這些。哦,對了,他離開的時候,手裏緊緊攥着那枚僞造的‘清淨子’,嘴裏還小聲說……‘希望諾兒以後用不上’……”
諾兒?是祖父陳玄禮的小名?還是……
我渾身血液仿佛瞬間凝固了。
鑰匙和鎖,必須分開……
不能讓他們找到……
希望諾兒以後用不上……
無數線索碎片,在這一刻瘋狂地碰撞、組合!
曾祖父典當的,是關於埋藏某物(很可能是“鑰匙”或“鎖”的一部分)地點的記憶!他換取庇護和僞造憑證,是爲了應對“線災”(遺蛻會)!他希望後代“諾兒”(很可能就是指我!)用不上那枚僞造的清淨子,意味着他認爲那枚憑證是應對危機的手段,但希望子孫平安,無需動用!
而母親記憶中,她被檔案館抓走前,也提到了“鑰匙”!
難道……槐安路十三號地下三尺埋藏的,就是母親所說的、能打開她囚籠的“真正的鑰匙”?或者,是天機剪的另一個關鍵部分?亦或是……別的什麼?
而曾祖父典當這段記憶,就是爲了徹底隱藏這個秘密,哪怕自己忘記,哪怕後代不知,也不能讓遺蛻會或檔案館找到!
“我……”我感覺喉嚨發,聲音嘶啞,“我要贖回這段記憶!需要什麼代價?”
三十年陽壽!或者等值的其他事物!這代價太大了!我剛剛還在猶豫要不要用十年陽壽換生路,現在卻要面對三十年的巨額債務!
“你確定?”老鬼抬起眼皮,那雙白翳眼睛似乎能看穿我的掙扎,“三十年陽壽,你現在恐怕付不起。付了,你立刻就會步入中年晚期,生機衰敗,命火飄搖。其他等值事物……你身上,目前夠格的,只有那枚‘銅錢’代表的‘緣’,或者,那把‘影剪’本身。你舍得嗎?”
銅錢,母親留下的最後念想,張遺安口中的“重緣”,可能與我的身世、與母親的安危息息相關。影剪,目前唯一能對抗“線”的依仗,救母的可能工具。
我哪個都不能舍!
“有沒有……其他辦法?”我艱難地問道,“比如……分期支付?或者,我用未來的其他東西抵押?”
“分期?抵押未來?”老鬼似乎覺得很有趣,癟的嘴角又扯了扯,“倒也不是不行。當鋪的規矩,可以變通。你可以先支付一部分‘首付’,剩下的,籤一份‘分期償債契約’,在規定時間內還清。不過,利息會更高,而且,如果逾期還不上,作爲抵押的‘未來’——比如你未來的某段重要機緣、你的某項情感、甚至是你‘救出母親’這個‘未來可能’——就會直接歸當鋪所有。風險……很大。”
用未來的可能,換取過去的記憶。
這幾乎是一場豪賭。賭這段記憶的價值,遠超我未來可能付出的代價。賭我能利用這段記憶,改變命運,獲得償還債務的能力。
我該賭嗎?
我閉上眼睛,腦海中閃過母親在囚籠中最後看我的那一眼,閃過曾祖父陳鏡湖典當記憶時那恐懼又堅決的模樣,閃過“鑰匙和鎖必須分開”的謎語……
這段記憶,很可能是破局的關鍵!是找到“鑰匙”,救出母親,乃至解開陳家滅門和天機剪之謎的重要拼圖!
沒有它,我可能永遠在黑暗中摸索,被動挨打。有了它,至少有了明確的方向,哪怕前路更加艱險。
“我賭。”我睜開眼,看着老鬼,一字一句地說道,“我選擇‘分期贖當’。首付是什麼?分期條件和抵押是什麼?”
老鬼的白翳眼睛裏,破碎光影再次快速流轉,仿佛在進行復雜的計算。
“首付:你需立刻支付‘五年陽壽’,用於治療你現在的傷勢,並穩定你的狀態。同時,作爲第一筆贖回代價,你將得到這段記憶的……‘模糊印象’,而非完整記憶。你只能知道那東西‘大致是什麼’,以及‘它很重要’,但具體細節、確切地點、如何取用等關鍵信息,仍然被封存。”
“分期契約:剩餘二十五年陽壽的債務,轉化爲‘舊債續契’。你需在一年之內,償還相當於‘十五年陽壽’價值的其他事物(可以是寶物、信息、或完成當鋪指定的一項高難度委托)。剩餘十年陽壽債務,可再續期,但利息會累積。”
“抵押:以你‘成功救出生母’這個‘未來可能’作爲抵押。如果一年內無法償還第一筆債務(十五年陽壽價值),或者最終無法還清所有債務,那麼,‘救出生母’這個未來,將從未你的命運線中被‘剪除’。意味着無論你如何努力,注定失敗,或者,在即將成功時,遭遇不可抗拒的意外導致失敗。當然,如果你還清了,抵押解除。”
老鬼的聲音平靜無波,卻說着最殘酷的內容。
五年陽壽首付,換取傷勢恢復和模糊記憶。
一年內,償還相當於十五年陽壽價值的巨債。
以“救出母親”這個終極願望的成功可能性作爲抵押。
這是真正的與虎謀皮,是將靈魂和未來都押上賭桌。
但我還有別的選擇嗎?
“我……同意。”我聽到自己的聲音,澀,卻堅定。
“契約成立。”老鬼沒有任何多餘的動作,只是對着我,再次凌空一點。
這一次,感覺截然不同。
一股冰涼的、仿佛源自生命最深處的疲憊和虛弱感,瞬間席卷全身。我感覺自己的心跳似乎沉重了一分,呼吸也仿佛需要更用力。一種無形的、難以言喻的“東西”,被抽離了。與此同時,身上的劇痛開始迅速消退,左肩的傷口傳來麻癢的感覺,斷裂的肋骨自動歸位、接續,內腑的灼痛也迅速平息。力量,雖然依舊虛弱,但確實在恢復。
而一段破碎、模糊、仿佛隔了無數層毛玻璃的畫面和感覺,強行擠入了我的腦海。
我看到一個背影(曾祖父?)在深夜,於槐安路十三號的後院,跪在地上,用一把鏽跡斑斑的鐵鍬,瘋狂挖掘。月光慘白,照在他汗溼的脊背上。
他挖出了一個尺許見方的、看起來非常古老的、非金非石的黑色盒子。盒子表面刻滿了扭曲的、仿佛在流動的符文。
他抱着盒子,渾身顫抖,眼中充滿了無盡的恐懼和決絕,低聲喃喃:“鑰匙……不能在一起……分開……一定要分開……藏起來……誰也不能找到……”
然後,畫面中斷。只剩下一個無比強烈的、烙印在靈魂深處的“認知”——那盒子裏的東西,至關重要!是“鑰匙”!是打破某種平衡、開啓某種禁忌、同時也是帶來無盡災禍的“鑰匙”!必須找到它!但……也要無比小心!
記憶灌輸結束。
我大口喘息着,額頭上滲出冷汗。雖然只是模糊印象,但那種強烈的、混雜着恐懼、決絕、沉重的宿命感,幾乎讓我窒息。
“首付結清,記憶已交付。”老鬼合上那本厚重的《遺忘賬冊》,發出“啪”的一聲輕響,“分期契約已立。抵押已標注。現在,你是要繼續典當換取離開的密道,還是……留着剩下的陽壽,自己想辦法?”
我感受着體內恢復了些許的力量,和腦海中那沉甸甸的“模糊記憶”,又看了看周圍那令人絕望的遺忘之暗。
“密道……十年陽壽,對嗎?”我問。
“沒錯。一次性支付十年陽壽,換密道路徑,以及送你到出口。不二價。”老鬼點頭。
十年……加上剛才的五年,我已經付出了十五年陽壽。雖然換來了生機、恢復和關鍵信息,但壽命的折損是實實在在的。再加上分期債務……我的未來,已經綁上了沉重的枷鎖。
但,我必須離開這裏。必須回到槐安路,去驗證那段模糊記憶,去找那個黑色的盒子!
“我換。”我咬牙道。
“明智。”老鬼似乎很滿意,枯瘦的手指對着我,第三次凌空一點。
更加猛烈的虛弱感和衰老感襲來!我感覺自己的皮膚似乎都鬆弛了一些,頭發裏可能多了幾白色,眼前的世界仿佛也黯淡了一絲。十五年陽壽的剝離,讓我感覺自己仿佛一下子從青年步入了中年,雖然外貌變化可能還不明顯,但內在的“生命力”已經明顯滑坡。
與此同時,老鬼從櫃台下,摸出了一樣東西。
一盞燈。
不是油燈,而是一盞小小的、白色的、仿佛用某種骨頭雕刻而成的燈籠。燈籠沒有提手,只有一細細的、同樣材質的骨鏈拴着。
“拿着這盞‘引魂燈’。”老鬼將燈籠遞給我,“它會指引你穿過密道。跟着光走,不要回頭,無論聽到什麼,看到什麼都不要理會。燈光範圍之內,是安全的。燈光熄滅之前,你必須走出密道。否則,你會永遠迷失在‘縫隙’裏。”
我接過骨鏈。燈籠入手冰涼,散發着淡淡的、慘白的光芒,剛好能照亮我身周三步範圍。
“密道入口,就在你身後,櫃台下面。蹲下,鑽進去,然後一直往前走。”老鬼指了指我背靠的櫃台下方。
我低頭看去,只見櫃台與地面相接的陰影處,在“引魂燈”白光的照射下,果然隱隱浮現出一個……狗洞大小的、黑漆漆的洞口。洞口邊緣不規則,仿佛是被什麼東西硬生生啃咬出來的,散發着一股陳年的土腥和黴味。
“記住,燈光不滅,不要停。去吧。”老鬼說完,便不再看我,重新趴回櫃台上,仿佛耗盡了所有精力,又變回了那個沉睡的、佝僂的影子。
我握緊冰冷的骨鏈,最後看了一眼這盞昏黃的油燈,這個詭異的掌櫃,這片被遺忘的當鋪。然後,一矮身,鑽進了那個漆黑的洞口。
洞口後面,是一條狹窄、低矮、溼的通道。洞壁是某種暗紅色的、仿佛血肉凝固後又風化的物質,摸上去滑膩冰冷。通道蜿蜒曲折,不知通向何方。
“引魂燈”慘白的光芒,只能照亮前方一小段路。我深吸一口氣,忍着通道內令人作嘔的腥腐氣味,和那無處不在的、仿佛有無數雙眼睛在黑暗中窺視的感覺,邁開腳步,朝着燈光指引的方向,快步走去。
腳步聲在狹窄的通道裏回蕩,聽起來異常孤獨。
身後,那點油燈的光芒,和“遺忘當鋪”的一切,迅速被黑暗吞沒,再也看不見了。
只有手中這盞冰冷的“引魂燈”,和腦海裏那段沉甸甸的模糊記憶,提醒着我剛才發生的一切並非幻覺。
我,陳諾,用十五年陽壽和救出母親的“未來可能”作爲抵押,換來了重傷痊愈、一條生路,和一個關於“鑰匙”的模糊線索。
我不知道這筆交易是賺是賠。
我只知道,我必須走下去。
必須回到槐安路。
必須找到那個盒子。
必須……活下去。
燈光搖曳,映照着前方仿佛沒有盡頭的黑暗通道。
也映照着我那雙,因爲陽壽折損和背負巨債,而顯得更加深沉、疲憊,卻也更加執拗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