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時的符堂比白更靜。
風從竹林間穿過，竹葉摩擦的聲音像有人在低聲念咒。雲舒走在石徑上，腳下的石板泛着淡淡的青光——那是符堂的護陣在夜間自行運轉。
她掌心握着顧玄給的符牌，符牌冰涼，封紋細密，像一圈圈收緊的線。每走一步，封紋便微微亮起，替她遮掩氣息。
符鏡閣在夜色中像一座沉默的石台，閣門緊閉，門上符紋不再起伏，反而像睡着了一般，安靜得讓人心裏發毛。
雲舒抬手，符牌貼近門紋。
“咔噠。”
門開。
閣內比白更暗，符鏡的鏡面卻像被月光洗過，泛着一層冷白的光。顧玄站在鏡前，背對着她，手裏把玩着一枚靈石——那靈石色澤溫潤，靈光內斂，正是雲舒那枚中品靈石。
他沒有回頭，只淡淡道：“進來。關門。”
雲舒依言關門，腳步聲在閣內回蕩，像踩在空殼上。
顧玄終於轉身，將靈石拋給雲舒。
雲舒下意識接住，指尖卻微微一麻——靈石表面的封紋還在，靈光被壓得極淺，像一塊“看起來很普通”的中品靈石。
顧玄看着她：“你以爲我收走你的靈石，是怕你亂用？”
雲舒垂眸：“弟子以爲……顧師是在替我遮人耳目。”
顧玄不置可否，只道：“你只說對了一半。”
他抬手點向符鏡：“符鏡能照符路，也能照‘人心’。今晚來的，不止你我。”
雲舒心口一緊：“窺探者會來？”
顧玄點頭：“會。你白天在演符場用了中品靈石推演鎖域核心符，古路氣息外泄了一線。那一線氣息，像血腥味，足夠引來狼。”
雲舒皺眉：“那爲何還要我來？”
顧玄看着她，語氣平靜：“因爲狼來了，你才能學會怎麼不被咬。”
他走到一側的案幾前，案上擺着幾樣東西：一枚灰白的“靈石”，一張空白符紙，一小碟朱砂，還有一把極細的刻刀。
那枚灰白靈石看起來與下品靈石無異，卻少了靈石應有的溫潤靈光，更像一塊被掏空的石殼。
顧玄指了指它：“這是僞靈石。”
“外層是靈石粉壓制，內裏是符骨。我在裏面刻了‘引息陣’與‘回影陣’。”
他抬眼：“它會放出一種很像你墜子引動古路時的氣息，但更淡、更誘人——像一塊帶血的肉。”
雲舒明白了：“用來引蛇出洞。”
顧玄點頭：“你要學的第二課，不是如何推演符眼，而是如何在‘靈石消耗’下，把古路氣息鎖回去。”
他伸出兩手指：“我教你鎖印的第二層用法。”
“第一層：鎖人，鎖靈。”
“第二層：鎖天機。”
雲舒呼吸微滯：“鎖天機？”
顧玄走到符鏡前，指尖在鏡面上輕輕一敲。鏡面蕩開漣漪，卻沒有映出任何景象，只浮現出一圈圈細密的封紋，像水波裏長出的鎖鏈。
“天機不是玄虛。”顧玄道，“在符道裏，天機就是‘因果的痕跡’。你引動古路，會留下痕跡；你用靈石喂墜子，會留下痕跡；你成符時符眼落點偏離半分，也會留下痕跡。”
“這些痕跡，會被人看見。”
他回頭看雲舒：“你要學會把痕跡抹掉。”
顧玄抬手，示意雲舒靠近：“把墜子取出來。”
雲舒遲疑了一瞬，還是將黑玉墜子從衣襟內取出。墜子在閣內的冷光下泛着深黑的光，像一口吞光的井。
顧玄指腹輕輕拂過墜子表面，墜子竟微微一震，內部符路紋路隱約浮現，又被顧玄指尖的封紋壓了回去。
“你之前用靈石驅動它，是‘喂’。”顧玄道，“今晚我教你‘控’。”
他遞給雲舒那把刻刀：“用你的血，在墜子背面刻一道‘鎖息紋’。”
雲舒一怔：“刻在墜子上？”
顧玄點頭：“墜子是鑰匙，鑰匙太亮，就會被人搶走。你要給它加一層鞘。”
雲舒沒有猶豫，指尖在刀尖輕輕一劃，血珠滲出。
她以血爲墨，以刀爲筆，在墜子背面緩緩刻下鎖息紋。紋路極細，像一條盤旋的蛇，首尾相接，將墜子原本若隱若現的符路紋路緊緊裹住。
血紋落下的瞬間，墜子的光暗了下去，像被一層看不見的布蓋住。
雲舒卻感覺到，墜子內部的推演陣並未停止，只是變得更“沉”，更“穩”。
顧玄滿意地點頭：“很好。下一步，以鎖印引鎖息紋。”
雲舒依言運轉靈力，眉心鎖印微微發熱。她將神識沉入墜子，鎖印的“鎖勢”與鎖息紋的“封勢”在她掌心交纏，像兩條繩索擰成一股。
顧玄聲音低沉，像在念咒：“記住，鎖天機不是斷因果，而是把因果藏起來。”
“你可以用墜子推演，但要讓推演看起來像‘你自己算出來的’。”
“你可以用靈石，但要讓靈石的消耗看起來像‘你自己靈力透支’。”
雲舒的額角滲出細汗。
這比畫符更難。
畫符是與紙墨鬥，鎖天機是與天地鬥。
就在這時，符鏡閣外的竹林裏傳來一聲極輕的“沙沙”聲。
像有人踩斷了枯枝。
雲舒心口一跳，正要抬頭，顧玄卻抬手示意她別動，聲音壓得極低：“來了。”
他指了指案上的僞靈石：“把它握在掌心，運轉你剛刻的鎖息紋。讓僞靈石的氣息外溢，但墜子的氣息不許漏。”
雲舒依言握住僞靈石。
僞靈石一入手，便像活過來一般，散出一股淡淡的、卻極其“像古路”的氣息。那氣息並不強，卻很“真”，像門縫裏透出的光——足夠讓人以爲門後藏着寶庫。
閣外的腳步聲停了。
有人在門外。
雲舒甚至能感覺到，門外那人的目光正透過門縫，像針一樣扎在僞靈石的氣息上。
顧玄忽然開口，聲音不大，卻像故意讓門外的人聽見：
“雲舒，你這墜子的古路氣息，比我預想的更重。若不封，不出三月，便會被人盯上。”
門外那人的呼吸明顯亂了一拍。
雲舒心頭發冷。
顧玄是在“喂餌”。
顧玄繼續道：“明我會帶你去靈脈，用靈脈替你墜子充能。你記住，充能時，鎖印要穩，鎖息紋要收，不可貪多。”
門外的人終於動了。
腳步聲極輕地退開，像怕驚動什麼。
顧玄卻在此時抬手，指尖一點，符鏡鏡面驟然亮起，鏡內浮現出一道淡淡的影子——那影子披着鬥篷，身形瘦削，腳尖點地幾乎無聲，腰間掛着一枚奇特的符牌，符牌上刻着一只“眼”。
雲舒瞳孔一縮：“符堂暗衛？”
顧玄淡淡道：“不是暗衛。是‘看符人’。”
雲舒第一次聽到這個名字：“看符人？”
顧玄點頭：“符堂有明面上的符師，也有暗地裏的看符人。他們不教符，不評符，只負責兩件事：找符，奪符。”
他目光冷了一分：“尤其是古符、古印、古路的痕跡。”
雲舒握緊僞靈石，指節發白：“他們要我的墜子？”
顧玄沒有直接回答，只道：“他們要的不是你的墜子，是墜子背後的門。”
他抬手一揮，僞靈石表面的引息陣與回影陣同時發動，一道極細的靈光從靈石中射出，沒入符鏡。
鏡面蕩開，鏡內那道鬥篷人的影子忽然一頓，像察覺到什麼，猛地回頭。
下一瞬，鏡面一暗，影子消失。
顧玄收回手，神色不變：“跑了。”
雲舒皺眉：“爲何不抓？”
顧玄看了她一眼：“抓一個，會驚動一窩。”
他頓了頓：“而且，我要讓他們以爲，你確實有一條能被他們盯上的‘路’。”
雲舒明白了：顧玄在布局。
他要借這次試探，反摸清對方的底細。
顧玄將那枚中品靈石重新拋給雲舒：“這枚靈石你拿着。但從今晚起，你用它驅動墜子時，必須遵守一條規矩。”
雲舒抬眼：“請顧師示下。”
顧玄伸出一手指：“一次推演，只取一成。”
“你可以看見十成的答案，但只取一成來用。其餘九成，鎖回去。”
雲舒心頭一震。
這意味着，她必須克制自己的本能，克制那種“我能推出來所以我要用”的沖動。
顧玄看着她，語氣平靜卻鋒利：“你若做不到，就會被墜子牽着走。墜子會越來越亮，古路會越來越醒，你會越來越像一把擺在桌上的刀——誰都想伸手拿。”
雲舒鄭重點頭：“弟子記住了。”
顧玄轉身，走到符鏡前，指尖在鏡面上寫下一道符紋。符紋像一條鎖，緩緩嵌入鏡面深處。
“今晚你學到的，不只是鎖天機。”顧玄道，“你還學到了一件事。”
他回頭：“靈石是燃料，也是信號。”
“你要用它，就必須學會在火光裏隱身。”
雲舒握緊墜子，墜子背面的鎖息紋微微發熱，像一條真正長在玉上的血脈。
她忽然明白，顧玄讓她刻鎖息紋，不只是爲了隱藏氣息，更是爲了讓她在心理上建立“節制”。
因爲真正危險的，從來不是靈石消耗一空。
而是她在一次次推演裏，逐漸上癮，逐漸依賴，逐漸忘了自己是誰。
顧玄抬手，符鏡閣的門緩緩打開，夜色與竹風涌入。
“回去。”顧玄道，“明清晨來符鏡閣。我教你第三課——如何用最少的靈石，完成最關鍵的一次推演。”
雲舒行禮退下。
她走在石徑上，掌心的中品靈石溫潤，卻像一塊沉甸甸的責任。
而在她身後的黑暗裏，某片竹葉輕輕晃動，像有一雙眼，仍在注視着她的背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