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像上了發條，規律又疲憊地轉動。
天不亮起床，啃着冷硬的隔夜食物，然後踩着晨露走向油膩的“川味軒”。王老板那張油亮的臉和挑剔的小眼睛，成了蘇雨微每天清晨雷打不動的問候。
後廚永遠彌漫着油煙、辣味和殘羹的混合氣息。小山般的髒碗碟，滾燙油膩的鹼水，重復的彎腰、刷洗、沖洗。蘇雨微漸漸成了洗碗池邊一道沉默而高效的影子。阿娟嬸子依舊寡言，但偶爾會分她半塊醬菜。幫廚的小哥有時偷偷塞給她一瓶廉價礦泉水。這些微小的善意，是她機械勞作中短暫的浮標。
每天八十塊，皺巴巴的紙幣和叮當響的硬幣，被她仔細捋平，放入陳薇給的舊鐵皮盒。那輕微的摩擦聲，是她在這陌生世界裏，爲自己掙得的第一份脆弱的安穩。
真正的變化始於夜晚。
狹小的格子間裏，昏黃的燈光下，是雷打不動的學習時光。陳薇是個好老師，耐心又認真，從最基礎的拼音和簡單漢字教起。蘇雨微學得快極了，那些對陳薇來說需要反復記憶的筆畫和讀音，她往往一遍就記住，隔天提問幾乎從不犯錯。這速度讓陳薇從驚訝到習慣，最後只當自己這個“啞巴表妹”天賦異稟，只是忘了。
蘇雨微無法解釋這種異常，只能歸因於強烈的求生欲。每當她凝神記憶那些符號時，頭腦深處總有種奇異的清明感，仿佛有只看不見的手在幫她梳理歸檔。她如飢似渴地吸收着一切。
除了識字，陳薇那台老舊的二手電腦，成了她窺探新世界的另一扇窗。開機，點開那個藍色的“e”圖標，在空白長條裏輸入問題。陳薇教得很基礎，但對蘇雨微來說，這發光的屏幕已是奇跡。
她曾試着搜索“怎麼辦理身份證”。陳薇看到後，眼神黯了黯，拍拍她的肩：“這個……現在對你來說太難了。需要很多證明，你沒有。”但蘇雨微默默記下了這個關鍵詞。她知道，這是“合法生存”繞不開的坎。
她也搜過“暗網接線員”。跳出來的大多是聳人聽聞的新聞和晦澀的技術討論，毫無頭緒。這個詞像石沉大海。她意識到，真正的線索不在網上，而在活生生的人與事之間。
學習的背景音，通常是對門周小鵬活力過剩的直播。這小子是個夜貓子，白天不見人影，晚上精神百倍。他的大呼小叫穿透薄薄的牆壁：
“沖啊！治療跟上！我一口！”
“我去！這都行？隊友演我？”
“感謝‘熬夜禿頭俠’老板的飛機！老板帥炸！”
“家人們，關注走一波，卡個牌牌不迷路！”
起初，蘇雨微覺得吵。但很快，這成了她觀察這個世界的另類窗口。她不懂遊戲，卻能聽出周小鵬語氣裏的興奮、懊惱、討好和偶爾真實的快樂。這是一種基於屏幕的、奇特的社交與謀生方式。
陳薇通常撇撇嘴，小聲吐槽：“又來了，房子都要被他吼塌了。”可有時周小鵬因某個搞笑作樂得直拍桌子時，陳薇也會跟着抿嘴一笑。
這天晚上，蘇雨微正和一個筆畫繁復的漢字較勁，樓道裏突然響起一陣不和諧的動靜——不是周小鵬亢奮的直播聲，而是幾個男人壓低的、帶着流氣的說話聲，和粗暴的敲門聲，敲的是對面周家的門。
“周小鵬！開門！別裝死！”
聲音不高，卻透着蠻橫。
蘇雨微筆尖一頓。陳薇也立刻抬頭，臉上掠過緊張。
對門傳來周小鵬明顯發虛的聲音：“誰、誰啊？大半夜的……”
“少廢話！虎哥的賬，該清了吧！”
接着是周阿姨拔高的呵斥，夾雜着推搡和更用力的踹門聲。樓道聲控燈忽明忽暗。
陳薇臉色白了，對蘇雨微做了個“噓”的手勢，躡手躡腳湊到門邊，透過貓眼往外看。
蘇雨微放下筆，凝神細聽。外面的沖突在升級，周小鵬帶了哭腔，周阿姨的罵聲裏也透出恐懼。那幾個男人的聲音越發不耐。
“給臉不要臉！今天不見點彩頭，這事兒沒完！”
“砰！”又是一記狠踹。
陳薇嚇得後退一步，捂住嘴，眼神驚恐。她看看自家同樣單薄的門板，又看看蘇雨微，聲音發顫：“是……是討債的。小鵬之前借錢買直播裝備，好像惹上麻煩了……”
話音未落，外面傳來周小鵬一聲短促的痛呼和重物倒地聲，緊接着是周阿姨尖利的哭喊和打砸的悶響！
陳薇渾身發抖，想幫忙又不敢，急得眼眶發紅。這老樓鄰裏淡漠，此刻恐怕無人會出頭。
蘇雨微靜靜聽着。這暴力不如臨河鎮後巷的追致命，卻更顯壓抑窒息。她目光掃過桌上裝錢的鐵皮盒，掠過陳薇蒼白的臉，大腦冷靜運轉。硬拼不行，報警可能惹更煩。
她忽然想起系統提示的【基礎潛行觀察】技巧，以及那枚雖不知用途、但似乎與“灰色地帶”相關的【鐵令牌】。令牌現在用風險太大，但觀察……
她輕輕碰了碰陳薇，指指門，又指自己眼睛耳朵，眼神沉靜。
陳薇愣了愣，明白了她的意思，猶豫一下，咬牙點頭。兩人一起湊到門邊，屏息傾聽，透過門縫和不清的貓眼盡力觀察。
燈光昏暗，只見三個混混圍着倒在地上的周小鵬，其中一個還扯着周阿姨頭發。周小鵬臉上掛彩，地上散落着鍵盤鼠標的碎片。
“虎哥說了，這禮拜再不見錢，就不光是利息了！”領頭的黃毛又踢了周小鵬一腳，“你這破直播頂個屁用？不行就拿這破房子抵！”
“不行！房子是我媽的命……”周小鵬帶着哭腔喊。
“那就別怪哥們天天來‘問候’你們娘倆！”
黃毛啐了一口，示意手下再動手。
另一個混混剛抬起腳——
“咳咳！”
一聲刻意加重的、蒼老的咳嗽，突兀地從樓梯轉角傳來。
所有人動作一僵。
只見一個佝僂着背、頭發花白、穿着洗得發白中山裝的老頭，慢悠悠拄着拐杖走下來。他眼皮耷拉着，像沒睡醒，看也不看劍拔弩張的幾人，用拐杖敲敲地面，用沙啞的本地口音慢吞吞道：
“大半夜的，拆樓啊？還讓不上年紀的人睡個安生覺了？有點公德心。”
黃毛皺眉，打量這老頭：“老家夥，少管閒事！滾回去挺你的屍！”
老頭這才撩起眼皮，渾濁的眼珠掃過黃毛幾個，又瞥了眼地上的周家母子，語氣平淡得像聊天氣：“我老頭子睡眠淺，聽不得吵。再吵吵，我可就打電話給樓下小賣部老王了，他兒子在派出所，最近正愁沒指標呢。”
平平淡淡一句話，黃毛幾人臉色卻變了變。他們互相使個眼色。這種老城區，人情關系復雜，寧可信其有。爲周小鵬這點錢，沾上警察，哪怕只是可能，也劃不來。
“媽的，算你小子走運！”黃毛又踢了周小鵬一腳，力道輕了不少，“再寬限你三天！三天後見不到錢，有你好看！走！”
他狠狠瞪了老頭一眼，帶着手下罵罵咧咧下樓了。
老頭等他們腳步聲消失，才慢騰騰走上前，看了看驚魂未定的周家母子，搖搖頭，什麼也沒說，拄着拐杖，一步一步挪回樓上，仿佛只是半夜口渴下來倒杯水。
樓道重歸寂靜，只剩周阿姨壓抑的抽泣和周小鵬的呻吟。
陳薇長出口氣，腿一軟靠在門上：“嚇死我了……幸好李爺爺在……可他平時很少出來的，今天真巧。”
李爺爺？
蘇雨微記下這個稱呼。她走到窗邊，掀開一點窗簾。樓下，那幾個混混的身影已消失在昏暗街角。遠處霓虹依舊閃爍。
平靜的表象下，暗流比她想的更近。
她下意識摸了摸口袋（雖然令牌並未以實物形式出現，但相關信息已載入意識），又回味了一下那些關於隱匿和觀察的“經驗”。
復一的勞作，緩慢增長的知識，來自過往世界的隱秘饋贈，還有這棟舊樓裏看似普通卻可能不簡單的鄰居……
生存的拼圖正在累積。而尋找“暗網接線員”的線索，或許就藏在這些看似無關的碎片裏。
她需要更耐心地觀察，更仔細地拼湊。
窗外，城市依舊喧囂迷離。格子間裏，少女眼底的疲憊深處，悄然沉澱出一絲屬於觀察者的、冷靜的微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