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道如刀似刃的目光,似乎還釘在背上,帶着血腥氣的壓迫感。蘇雨微靠在門板上,直到腔裏那股因驟然而來的發現和緊張引起的、近乎灼燒的悸動緩緩平復,才慢慢站直身體。
屋子裏依舊是那股揮之不去的黴味和廉價脂粉氣,但此刻,在她感知裏,這方寸之地似乎有了些微不同。空氣裏,多了一絲看不見的、危險的張力。
左眉骨舊疤。
那個男人側臉時模糊的輪廓,凶狠的眼神,還有他對待閣裏姑娘那粗暴無忌的態度……他是什麼人?嫖客?打手?還是別的什麼?他真的和“九爺”有關?甚至,他會不會就是謝九淵本人?
可能性很多,但每一個都指向更深的漩渦。
系統只是提示“可能以僞裝身份在本地活動”,這意味着謝九淵未必會親自出現在這種下等妓館,更可能的是他的手下、眼線,或者利用這裏作爲某種掩護或聯絡點。
無論如何,這條線索,是她黑暗中摸索到的一線微光,必須抓住,但也必須萬分謹慎。打草驚蛇的後果,她承擔不起。在這個人命如草芥的地方,一個“不聽話”或“知道太多”的妓女,無聲無息地消失,不會激起半點水花。
她需要更多的信息,需要確認。
接下來的兩天,蘇雨微變得更加沉默,也更加“馴服”。她主動攬下一些雜活,比如幫着香草打掃走廊,或者在廚房幫着剝豆子、洗菜。這些舉動讓看守的婆子和王三娘稍微放鬆了些警惕,覺得這丫頭終於認清了現實,開始學着討生活。
借着這些活動的機會,蘇雨微不動聲色地擴大了活動範圍,尤其是留意那間曾傳出動靜的屋子,以及進出那附近的生面孔。
那間屋子在藏香閣相對靠裏的位置,比蘇雨微住的那間稍大,平裏似乎空置的時候多,偶爾有客,也多是些行色匆匆、看起來不那麼像尋常尋歡作樂的人。負責伺候那間屋子的,是一個叫秋月的姑娘,年紀比蘇雨微大不了幾歲,眉宇間總帶着一股揮之不去的鬱氣和驚懼,走路時習慣性地縮着肩膀,眼神躲閃。
有一次,蘇雨微在走廊“偶然”碰到秋月端着空酒壺出來,她垂下眼,細聲細氣地說:“秋月姐姐,我幫你拿下去吧。” 說着,伸出手。
秋月像受驚的兔子般猛地一顫,抬頭看見是蘇雨微這個新來的、同樣臉色蒼白的丫頭,眼中的驚恐才褪去一些,但還是飛快地搖頭,抱緊了酒壺,聲音發顫:“不、不用……” 然後匆匆走了,腳步有些踉蹌。
蘇雨微看着她倉皇的背影,目光落在她脖頸處,那裏似乎有一小塊淤青,被衣領半掩着。
又過了一,臨近傍晚,藏香閣漸漸開始上客,前頭傳來喧鬧的絲竹和調笑聲。蘇雨微被吩咐去給前頭“留仙居”那邊送一趟新漿洗好的帕子。這算是個稍微能走動幾步的差事。
她低着頭,捧着裝帕子的竹籃,穿過連接前後院的那道月亮門。剛走到前院回廊的拐角,就聽到一陣壓抑的爭吵聲從旁邊一間看似是堆放雜物的耳房裏傳出。
“……說了最近不行!碼頭上全是衙門的眼線,劉把總的人一天查三遍!那批貨現在動不了!” 一個聲音焦躁地說,聽起來有些耳熟。
“動不了也得動!九爺那邊催得緊!北邊等着用!” 另一個聲音更沉,帶着不容置疑的狠厲,“臨河鎮就這麼大,除了碼頭,還能從哪兒走?陸路更不可能!”
“可……”
“沒有可是!最遲後天晚上,船必須到老地方接應。至於怎麼避開眼線……那是你的事。辦不好,你知道後果。”
短暫的沉默。
“是……是,疤哥,我再去想法子……” 第一個聲音低了八度,帶着討好和畏懼。
“記住,管好你的嘴,還有,別讓那些‘鶯鶯燕燕’誤了事。” 那個被稱作“疤哥”的人冷聲道。
“疤哥放心,絕對誤不了!那批鐵家夥,藏得嚴實着呢……”
腳步聲響起,有人要出來了!
蘇雨微心髒猛地一縮,立刻縮身躲進回廊另一側一粗大的廊柱後面,屏住呼吸,將竹籃緊緊摟在懷裏,恨不得把自己縮進陰影裏。
耳房的門“吱呀”一聲打開,兩個人前一後走出來。走在前面的,是個獐頭鼠目、穿着綢衫卻掩不住猥瑣氣的中年男人,蘇雨微認得他,是藏香閣的管事,人稱“丁三爺”,據說和王三娘有些不清不楚的關系。此刻,丁三爺正點頭哈腰,額頭冒着細汗。
後面那人……
蘇雨微的視線,越過竹籃的邊緣,死死鎖定。
正是那她在門縫裏瞥見的男人!身材魁梧,穿着深灰色的短打,腰間鼓鼓囊囊,似乎別着家夥。他臉上沒什麼表情,但眉宇間那股剽悍之氣即便隔着一段距離也能感受到。當他側身對丁三爺交代最後一句什麼的時候,左臉完全暴露在廊下懸掛的燈籠光暈下——
左眉骨上方,一道寸許長、顏色深於周圍皮膚、略微扭曲的舊疤,清晰可見!
疤哥!
蘇雨微幾乎能聽到自己血液奔流的聲音。是他!左眉骨有疤!而且,他們在談論“九爺”、“貨”、“鐵器”、“碼頭”、“接應”……幾乎可以肯定,這個人就算不是謝九淵的核心手下,也必定是這條線上重要的一環!
丁三爺和疤哥低聲又說了兩句,便分頭走了。疤哥徑直朝着通往後巷的側門方向走去,步伐很快,轉眼就消失在陰影裏。
蘇雨微又等了一會兒,確認周圍無人,才慢慢從廊柱後走出來。手心一片冰涼溼滑,全是冷汗。
她定了定神,強迫自己邁開有些發軟的腿,繼續朝留仙居走去,完成送帕子的差事。一路上,她的腦子飛速轉動,將剛才聽到的碎片信息拼湊、分析。
疤哥在催一批“鐵器”運走,時間緊迫(後天晚上),地點在碼頭附近(老地方),但碼頭現在查得很嚴(劉把總的人)。丁三爺負責具體作,但遇到了困難。疤哥對此很不滿,施壓。
“鐵器”……在王朝末世,這幾乎可以等同於“兵器”。義軍需要兵器。這進一步印證了疤哥這夥人與“亂黨”、“義軍”脫不了系。
她的機會在哪裏?
直接接觸疤哥?風險太高。對方警覺性極強,手段狠辣,自己一個毫無自保能力的弱女子,貿然上前,最大的可能是被滅口。
從丁三爺入手?丁三爺是藏香閣的管事,貪財好色,欺軟怕硬,或許有隙可乘。但他同樣是個狡猾的老油條,且明顯畏懼疤哥。
告發?向官府舉報藏香閣私運鐵器?且不說她能否接觸到官府的人,就算能,證據呢?僅憑偷聽來的幾句話?更可能的是,官府還沒來,她自己就先被疤哥或丁三爺弄死了。末世勾結是常態,那個“劉把總”是查得嚴,還是另有所圖,尚未可知。
行不通。
她需要一個更巧妙、更不引人注目的切入點。既能傳遞信息,又不至於立刻將自己置於險地。
回到那間狹窄的屋子,蘇雨微坐在冰冷的床板上,指尖無意識地劃過粗糙的草席。窗外,夜色漸濃,藏香閣的喧鬧才剛剛開始,絲竹淫聲陣陣傳來,更襯得這角落的死寂。
她的目光落在自己受傷的手腕上,那道粉色的疤痕在昏暗光線下像一條蟄伏的蟲。
生存,然後接近,獲取信任。
系統冰冷的聲音仿佛在耳畔回響:【任務剩餘時間:五天。】
五天。
時間不多了。王三娘的耐心也快耗盡了。她必須行動。
一個模糊的計劃,開始在腦海中成形。風險極高,但或許是當前條件下,唯一可能打破僵局的辦法。
第二天,蘇雨微顯得格外安靜,甚至有些魂不守舍。送飯的香草都察覺到了,小聲問她是不是不舒服。蘇雨微只是搖搖頭,勉強笑了笑,那笑容虛弱又淒惶。
下午,王三娘過來“巡視”,看到蘇雨微臉色蒼白地靠在床邊,皺着眉罵了一句“喪氣”,但也沒多說什麼,只叮囑香草“看着點,別讓她再出幺蛾子”。
傍晚時分,機會來了。
前頭似乎來了個難纏的客人,指名要某個姑娘,而那姑娘恰好身子不爽利,推拒間惹惱了客人,鬧了起來。王三娘和丁三爺都被牽絆在前頭處理。
蘇雨微對香草說她心口悶,想在後院透透氣,就一會兒。香草看她確實臉色不好,又想到前頭正亂着,看守的婆子估計也在看熱鬧,猶豫了一下,點了點頭,只小聲說:“那你快點,別走遠。”
蘇雨微感激地看了她一眼,慢慢踱出屋子。她沒有去井邊,而是貼着牆的陰影,悄無聲息地朝着靠近後巷的那段圍牆走去。那裏堆着一些破舊的桌椅和雜物。
她的目標,是雜物堆後面,那扇有些腐朽的側門。
門栓着,但門板下緣爛了一塊,露出不小的縫隙。她蹲下身,從懷裏掏出一小塊偷偷藏起來的、邊緣鋒利的碎瓷片——這是她前幾天“不小心”打碎一個破碗時留下的。
借着暮色和雜物的掩護,她用瓷片小心地、一下下地刮着門板腐爛的木質邊緣。聲音很輕,被前院隱約傳來的吵鬧聲掩蓋。木屑簌簌落下。
她不是在試圖打開門,那不可能,動靜也太大。她只是在擴大那道縫隙,尤其是靠近底部、不易被察覺的地方。
刮了約莫一炷香的時間,縫隙已經足以讓她將一張折疊得很小的、邊緣參差不齊的紙片塞出去。
紙片是她從糊牆的舊紙上小心撕下的一角,用燒過的木炭在上面寫了幾個歪歪扭扭的字。木炭是她從廚房灶膛裏偷偷抹來的。
做完這一切,她迅速將瓷片藏好,清理掉腳邊的木屑,又抓起一把塵土灑在刮過的地方稍作掩蓋。然後,她站起身,若無其事地走到井邊,掬起一捧冷水拍了拍臉,這才慢慢往回走。
心髒在腔裏撞得生疼。
那張紙片上寫的是:【碼頭,劉把總,明晚,亥時,查鐵。】
信息是模糊的,指向性卻不弱。她不確定誰會撿到這張紙,可能是更夫,可能是流浪漢,也可能是……疤哥或丁三爺派在附近望風的人。她賭的是後一種可能。
如果撿到的是對方的人,這含糊的警告足以引起他們的警惕,重新評估運貨計劃。他們會懷疑消息來源,調查是否走漏了風聲。而藏香閣,自然會成爲被審視的重點。
如果撿到的是無關之人或官府的人,或許會引發一些排查,但僅憑這幾個字,也做不了什麼。
這是一步險棋,打草驚蛇。但她要的,就是“驚蛇”。蛇受驚了,才會動,才會露出破綻。而混亂和壓力,往往是打破固有局面、創造機會的催化劑。
回到屋子不久,前頭的喧鬧似乎平息了。香草鬆了口氣,小聲告訴蘇雨微,是丁三爺出面,賠了銀子又換了姑娘,才把客人安撫下來。
蘇雨微靜靜聽着,沒說話。她靠在床頭,看着窗外徹底黑透的天空。
亥時快到了。
明天晚上,碼頭會平靜嗎?
疤哥和丁三爺,會如何應對這張突如其來的、神秘的紙條?
而她,又該如何在這被攪動的渾水中,找到那一線接近目標的微光?
腕間的疤痕,在黑暗中,隱隱發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