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上車的旅客比之前少了許多,空出了不少座位。或許是經歷了昨晚的事件心有餘悸,或許是行程被耽擱後改變了計劃,車廂裏的氛圍更加沉悶,人與人之間保持着一種刻意的距離感。
老趙這次沒有坐在斜對面,而是在陳欣妍旁邊的空位坐下,依舊沉默寡言,只是目光偶爾掃過車廂連接處和窗外。
火車緩緩啓動,安城站逐漸消失在視野之外。雨後的天空依舊灰蒙蒙的,鐵路兩旁的田野一片蕭瑟,偶爾能看到幾個裹着厚棉襖的農人在田埂上走動。
陳欣妍靠在冰涼的椅背上,閉上了眼睛。身體的疲憊和精神的高度緊張像水般涌來,讓她感到一陣陣眩暈。但她沒有睡,而是放鬆心神,開始主動去觸碰那些屬於原主的、尚未完全融合的記憶碎片。
穿越而來,她接收到的更多是原主近期、尤其是關於爲何出走的強烈記憶,以及一些基本的身份信息和生存本能。更深層、更久遠的記憶,就像散落在腦海深處的拼圖碎片,需要她一片片去拾取、拼接。
她首先將意識沉入關於“家”的記憶。
先是氣味:老屋裏溼的泥土味,混合着陳年木頭發出的淡淡黴味;院子裏那棵老槐樹開花時清甜的香氣;母親在灶台前做飯時,柴火燃燒的煙味和食物樸素而溫暖的香氣……
然後是聲音:清晨生產隊上工的哨聲,尖銳而悠長;夏夜窗外聒噪的蟬鳴和稻田裏的蛙聲;父親坐在門檻上,用粗糙的大手摩挲着那枚軍功章時,金屬與皮膚摩擦發出的細微聲響;母親在油燈下縫補衣裳時,針線穿過布料的窸窣聲,以及低低的哼唱……
畫面逐漸清晰起來。
那是三間低矮的土坯房,坐落在村子最西頭的坡地上,有些孤零零的。籬笆院牆歪歪扭扭,但院子裏總是被母親收拾得淨淨。東牆角有個小小的雞窩,曾經養過兩只下蛋的母雞,後來……後來好像是爲了給她湊學費賣掉了?
堂屋正中貼着毛主席像,下面是一張褪了色的八仙桌和兩把太師椅,那是家裏僅有的像樣家具。桌子上方吊着一盞昏暗的燈泡,只有過年或者重要來客時才會點亮,平時都用煤油燈。
父母的房間很簡陋,一張大木床,一個掉了漆的衣櫃。她的房間更小,只有一張窄窄的木板床和一個用木箱搭成的小桌子。桌上整齊地碼放着她的課本,從小學到初中,每一本都用舊報紙仔細包了書皮。
母親林秀雲是個溫柔而堅韌的女人。她是村裏的代課老師,讀過書,知書達理,即使在最困難的時候,也堅持要讓女兒讀書識字。記憶中,母親的手指總是因爲常年勞作和漿洗而皸裂,但在燈下檢查她作業時,那雙手卻異常輕柔。母親的嗓音很好聽,會唱很多老歌,也會給她講一些古代女子的故事,告訴她女孩子也要自立自強。
父親陳大山則是個典型的軍人性格,沉默,剛硬,不善言辭。他因爲剿匪時腿部落下舊傷,陰雨天總是疼痛,走路微微有些跛。但他從不在人前顯露,也從不抱怨。他很少提過去當兵的事,只有一次喝了一點地瓜燒,才摸着她的頭,含糊地說:“妍妍,你爹沒出息,沒能留在部隊……但你記住,做人要堂堂正正,對得起國家,對得起良心。”他的手掌很大,布滿老繭,撫摸她頭頂時卻很輕。
父母感情很好,相敬如賓。父親主外,最重的農活,母親主內,持家務,還在村小教書補貼家用。子清貧,但溫暖踏實。
記憶的暖流在這裏停滯,然後驟然轉向冰冷湍急的黑暗。
七二年夏天,連續下了半個月的暴雨。山洪暴發的那天晚上,父親被生產隊緊急叫去河堤搶險,母親不放心,也跟着去送雨具和糧……然後,他們再也沒有回來。
第二天,人們在沖垮的河堤下遊找到了他們緊緊抱在一起的遺體。
那年,原主十五歲。
葬禮很簡單,也很冷清。村裏人幫忙料理了後事,大隊給了二十塊錢和五十斤糧食的撫恤。父母留下的積蓄不多,辦完喪事就所剩無幾了。她成了孤兒,守着父母留下的老屋,靠着那點撫恤和生產隊的接濟,以及母親生前教她識字讀書打下的基礎,她硬是讀完了初中。
記憶在這裏變得灰暗而壓抑。一個無依無靠的孤女,在宗族觀念依然濃重的鄉村,生活何其艱難。村裏的閒言碎語,某些親戚覬覦父母留下的那點微薄家產,同齡人的孤立……她都默默承受下來,用父親留下的倔強和母親教她的隱忍,一天天熬過來。
直到趙鐵柱的出現。
趙鐵柱是公社革委會主任趙有福的侄子,仗着叔叔的權勢,在村裏橫行霸道,偷雞摸狗,調戲婦女,是個人人避之不及的禍害。他不知怎的盯上了出落得越來越水靈的陳欣妍,先是嬉皮笑臉地言語擾,後來竟然直接上門,扔下五十塊錢和幾尺紅布,說要娶她做老婆。
原主自然嚴詞拒絕。趙鐵柱惱羞成怒,開始變本加厲地糾纏、威脅,甚至放話,要是她不從,就讓她在村裏待不下去。有幾次晚上,他帶人圍住老屋,使勁拍門,污言穢語不絕於耳。
村裏沒人敢管。大隊支書勸她忍忍,或者趕緊找個人嫁了。親戚們躲得遠遠的。同齡的姑娘媳婦們同情她,但也不敢公然得罪趙鐵柱。
走投無路之下,原主翻箱倒櫃,找出了父親留下的那個小鐵盒。裏面除了軍功章和幾張舊照片,就是那份已經泛黃、字跡有些模糊的娃娃親字據。
“周建國……”她記得父親偶爾提過這個名字,說是過命的戰友,現在在北方當大官。這是她唯一的希望了。
她偷偷去找了老支書。老支書看着她長大的,知道她的品性和處境,也了解趙鐵柱的德性,嘆了口氣,還是給她開了介紹信,蓋了章。臨走時,老支書塞給她五塊錢和幾斤糧票,低聲說:“丫頭,走吧,走得遠遠的,再也別回來了。”
她連夜收拾了簡單的行李,把家裏僅剩的十幾塊錢和糧票全帶上,又去後山撿了那塊最堅硬趁手的青石,仔細包好,塞進背包最底層。天沒亮,她就悄悄離開了生活了十八年的村莊,踏上了北去的長途汽車,又輾轉登上了這趟開往未知命運的綠皮火車。
記憶到這裏,與陳欣妍穿越而來的時間點銜接上了。
心跳有些沉重,口悶悶的,那是屬於原主的悲傷、恐懼、絕望,以及最後孤注一擲的勇氣。陳欣妍緩緩睜開眼睛,望向窗外飛速掠過的枯黃田野,輕輕吐出一口濁氣。
她接收了原主的人生,也接過了她的包袱、她的仇恨、她的期盼,以及……她那個身在部隊、可能已經另娶他人的“未婚夫”。
記憶的融合還在繼續,一些更零散、更久遠的畫面不時閃現:父親教她認槍械零件(雖然是模型),告訴她一些簡單的戰術動作和野外生存知識;母親教她背古詩,給她講花木蘭、梁紅玉的故事;她自己偷偷在夜裏練習父親教的擒拿招式,對着院子裏的老槐樹揮拳踢腿;還有她無意中發現自己力氣比同齡男孩還大時,那種既驚訝又有些害怕,然後小心翼翼隱藏起來的心情……
原來如此。原主並非完全柔弱可欺,她有一定的自保意識和基礎,加上天生的神力,才能在趙鐵柱的擾下支撐這麼久,也才有膽量獨自遠行。
“嗚——!”
火車拉響汽笛,駛入一條長長的隧道。車廂內瞬間陷入黑暗,只有少數幾個煙頭的紅點在明滅。
黑暗放大了感官。陳欣妍能清晰地聽到車輪在隧道內放大的轟鳴,能聞到身邊老趙身上淡淡的煙草味和舊衣服的味道,能感覺到背包裏那塊石頭冰冷的觸感隔着帆布傳來。
隧道不長,光明重新涌入。
陳欣妍的眼神,在重現的光線下,已經變得沉靜而堅定。
原主的記憶,是她在這個時代生存的寶貴地圖和情感錨點。她知道了自己的“”在哪裏,知道了要避開哪些“荊棘”,也知道了自己身上潛藏的力量和技能。
前路依然迷霧重重,危機四伏。但至少,她不再是兩眼一抹黑地闖蕩。
她是一個擁有現代思維、逐漸融合原主記憶和能力的穿越者。
她叫陳欣妍。
在這個特殊的1975年,她的逆襲人生,從這趟列車開始,也從接收這沉重而真實的記憶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