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世豪的目光,落在那扇緊閉的小臥室房門上。
“哈哈哈!”
他那標志性的豪爽笑聲,在狹窄仄的客廳裏回蕩,震得牆皮簌簌掉灰。
“英子這小脾氣,隨,要強。”
他轉頭笑呵呵地看着張桂芬,一副長輩的口吻。
“女孩子就該這樣,以後不受欺負,有出息。”
“正……正準備高考呢。”張桂芬的聲音很小,有些怯懦。
“噢,高三啊,那是大事。”
吳世豪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大包大攬地一揮手,語氣裏滿是掌控一切的自信。
“要考哪個大學,萬一分數不夠,弟妹你吱聲!”
“咱們虎門鎮的鎮長,那是我拜把子的兄弟,這事,我來辦!”
張桂芬愣住了。
她猛地抬起頭、
渾濁的眼睛裏,迸發出一絲光亮。
“豪哥……這……真能辦?”
曹錚坐在旁邊。
看着吳世豪那副指點江山的僞善嘴臉。
心中一片冰冷的譏嘲。
辦?
上一世,就是這張嘴,吞了母親東拼西湊來的五千塊血汗錢。
就是這張嘴,斷送了英子所有的希望。
他永遠記得,妹妹在被窩裏死死咬着被角,無聲哭泣到全身顫抖的那個夜晚。
這筆賬,早已刻進他的骨髓。
但此刻,他臉上只有清澈的愚蠢。
他對着吳世豪豎起大拇指,眼睛裏閃爍着崇拜的光芒。
“豪哥,牛!”
“到哪都有人!”
“我妹可是咱們老曹家的希望,到時候肯定得麻煩豪哥!”
這記精準的馬屁,讓吳世豪嘴角的笑意更深了。
他很受用。
他大力地拍着曹錚的肩膀,發出砰砰的悶響,像在拍打一件屬於自己的物品。
“小錚,懂事了,長大了。”
吳世豪眯着眼,從腰間摸出那個油光發亮的鱷魚皮錢包。
拉開拉鏈,從裏面隨意抽了五張紅色的老人頭。
啪!
錢被他甩在桌上。
“拿着。”
“剛出來,身上沒錢不行。”
吳世豪下巴微抬,帶着施舍的傲慢。
“去,買身像樣的衣服,買兩包好煙,別給哥丟人。”
五百塊。
在這個人均工資不過千的年代,對一個普通家庭來說,是一筆巨款。
曹錚的視線落在錢上,臉上浮現出一抹恰到好處的羞澀和局促。
“豪哥……這……這太多了,我不能要。”
吳世豪看着他這副沒出息的樣子,心裏的最後一絲疑慮也打消了。
還是那個虎了吧唧,但臉皮薄的傻小子。
很好控制。
他拿起錢,粗暴地塞進曹錚上衣的口袋裏。
重重地拍了兩下,發出清脆的響聲。
“哥給你的,你就拿着!”
“跟哥混,還怕沒錢花?”
曹錚的臉瞬間漲紅,像是受到了天大的恩惠。
他低下頭,雙手無措地放在膝蓋上,手指緊張地摳着褲子縫。
“謝……謝謝豪哥。”
聲音小得像蚊子哼哼。
“小錚!”
張桂芬急了,一步跨過來,伸手就要去掏兒子的口袋。
“不能要!快還給豪哥!”
她怕拿了這錢,兒子就真的被拽進那個吃人的泥潭,再也回不來了。
張桂芬轉過身,近乎哀求地看着吳世豪。
“豪哥,這錢我們真不能要。”
“我都跟街口老李修車鋪說好了。”
讓小錚明天就過去當學徒,學門手藝,踏踏實實過子……”
吳世豪臉上的笑容淡了半分。
修車?
他養了這麼多年的刀,怎麼能拿去修車?
不等他開口,曹錚猛地站了起來。
他一把推開母親的手,梗着脖子,臉紅脖子粗地吼道:
“媽!我不去!”
“修車一個月幾個錢?”
“弄得滿身機油味,一輩子讓人瞧不起!”
“我就要跟豪哥混!”
“跟着豪哥才能賺大錢,才能風風光光!”
張桂芬看着兒子那張因激動而扭曲的臉。
熟悉又陌生,眼淚瞬間涌滿了眼眶。
吳世豪愣了一下。
隨即,他滿意地點了點頭。
這才是他認識的曹錚。
好逸惡勞,貪慕虛榮,崇拜暴力。
有弱點,才是一條好狗。
“沒事,弟妹。”
吳世豪站起身。
整理了一下有些褶皺的POLO衫領子。
恢復了那副“大哥”的派頭。
“孩子大了,有自己的想法。”
“老李那邊,我去說一聲。”
他瞥了一眼地上剛剛被肥蛇攙扶起來,還哼哼唧唧的飛機,眼神裏閃過一絲不耐。
“行了,回了。”
吳世豪大搖大擺地向門口走去。
肥蛇費力地架着半邊臉腫成豬頭的飛機,狼狽地跟在後面。
砰!
屋門被重重關上。
擁擠的房間瞬間空曠下來,只剩下那股嗆人的煙味和死一般的寂靜。
張桂芬身子一軟,癱坐在椅子上。
眼淚,無聲地順着那張布滿風霜的臉頰滑落。
“你不是說……不混了嗎?”
她的聲音在顫抖,每一個字都帶着沉重的絕望。
曹錚口發悶,心髒像被一只無形的手揪住,一陣陣地疼。
他快步走到母親身邊,蹲下身,用自己的手,緊緊握住那雙冰冷粗糙的手。
“媽。”
他的聲音不再是剛才的莽撞,而是異常的沉穩和清晰。
“我不那麼說,他會放過我們家嗎?”
“你信不信,我今天要是說去修車,明天修車鋪的老李就得被他們找麻煩,我們家也別想安生。”
張桂芬淚眼婆娑地看着兒子,嘴唇哆嗦着,說不出話。
因爲她知道,兒子說的是事實。
“媽,家裏住不下了。”
曹錚苦笑了一下,聲音放得更柔。
“我一米八多的個子,跟您擠,或者跟英子擠,都不合適。”
“英子是大姑娘了,得有自己的地方。”
“我先去他那,只是爲了有個落腳的地方,更是爲了把他盯死了。”
“您兒子,不是以前那個傻小子了。”
他舉起三手指,眼神堅定得讓張桂芬感到一絲陌生。
“我跟您保證,我絕不替他一件壞事。”
“我用他的地方,辦我自己的事。”
“不出一年,我一定讓您和英子住上大房子,再也不用看任何人的臉色。”
張桂芬抽回手,抹了一把眼淚,哽咽着。
“我不信……”
知子莫若母,她被騙過太多次了。
那您就信我的行動。”
曹錚站起身,給母親倒了一杯溫水,塞進她手裏。
“從今天開始。”
張桂芬嘆了口氣,看着手裏溫熱的水杯,知道自己勸不住了。
這孩子的犟脾氣,跟他那個死鬼老爹一模一樣,認準的事,九頭牛都拉不回來。
“行了,吃飯吧。”她疲憊地擺擺手,“菜都涼了。”
張桂芬走到小臥室門口,敲了敲門。
“英子,出來吃飯。”
“我不餓!看見他就飽了!”
屋裏傳來曹英帶着哭腔的悶吼。
張桂芬無奈地搖搖頭,坐回桌邊。
這頓接風飯,吃得沉悶而壓抑。
張桂芬心裏裝着事,筷子幾乎沒動。
曹錚卻吃得很香。
他大口大口地扒着飯,將母親特意炒的肉片和土豆絲一掃而空。
這是兩輩子以來,他吃過最踏實的一頓飯。
放下碗筷。
曹錚沒有像以前那樣把嘴一抹,往床上一躺當大爺。
而是利索地站起身,將桌上的殘羹冷炙收拾得淨淨。
“媽,你歇着,我來。”
他搶過母親想要伸過來的手,端着摞好的碗盤,轉身鑽進了狹窄的廚房。
張桂芬愣在原地,保持着伸手的姿勢,眼神發直。
譁譁譁——
水流聲響起。
就在這時,小臥室的門“嘎吱”一聲開了。
曹英到底是長身體的時候,餓得不行,想趁着沒人注意出來偷摸找點吃的。
她探出頭。
一眼就看到了坐在桌邊發呆的母親,和桌上已經被收拾淨的空蕩蕩。
“媽……飯呢?”
曹英剛問出口,目光就被廚房裏的動靜吸引了過去。
下一秒,她整個人僵在了門口。
昏黃的燈光下。
那個在她記憶裏連醬油瓶倒了都懶得扶、只會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哥哥。
此刻正擠在狹小的水槽前。
高瘦的背影微微彎曲,熟練地擠着洗潔精。
低着頭,認真地擦洗着每一個盤子上的油污。
動作自然得仿佛做了無數次。
曹英的眼睛瞬間瞪圓了。
她指着廚房的方向,一臉見了鬼的表情。
轉向自己的母親,聲音都變了調:
“媽……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他……他在刷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