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窩棚區的第二,便有衙役來傳話,讓蘇家姐妹收拾隨身之物,隨他去縣衙辦理落戶文書。
依舊是那輛半舊的騾車,將她們載離了彌漫着絕望與渾濁氣味的窩棚區。這次不是去南山村,而是徑直駛向清河縣那土黃色城牆下的縣衙側門。
衙門比想象中簡樸,青磚灰瓦,透着西北官府特有的粗糲與務實。側門處一間廂房外掛着“戶房”的木牌,裏面傳來算盤珠子的噼啪聲和書吏低低的交談。
引路的衙役讓她們在廊下稍候。已是深秋,廊下的風帶着寒意,卷起地上的塵土。蘇小音握緊妹妹蘇小清冰涼的手,兩人都穿着洗得發白、打着補丁卻已是她們最體面的衣裳——那是前幾窩棚裏一位好心的老婆婆,用自己一件舊夾襖替她們改的,雖然寬大不合身,但至少淨,遮住了裏面更破舊的單衣。臉上的污垢在昨得知親事初定後,姐妹倆終於用珍藏的一點皂角,躲在窩棚後的小溪邊,仔細清洗了大半,露出了久違的、雖然消瘦卻依舊清秀的輪廓。只是長期的營養不良和風霜,讓皮膚粗糙蠟黃,眼底有着濃重的青黑。
等了約莫一盞茶功夫,一個穿着青色公服、留着山羊胡的老書吏走了出來,手裏拿着冊簿和一本空白的戶籍帖。
“蘇小音、蘇小清?”老書吏扶了扶鼻梁上的單片水晶眼鏡,目光銳利地掃過她們。
“是,民女在。”姐妹倆連忙垂首應道。
“嗯。”老書吏翻開冊簿,找到記錄,“南山村陳大山、陳小河兄弟,求娶爾等爲妻,已由官媒王李氏作保,陳家裏正具結,爾等可自願?”
“民女自願。”兩人齊聲回答,聲音不大,卻清晰。
“既如此,按《大齊安民令》及本縣章程,爾等今入籍南山村陳氏戶下。”老書吏提起筆,在那張空白的戶籍帖上開始書寫。他的字端正卻有些板滯,“戶主:陳大年(陳父)。妻:趙氏(陳母)。長子:陳大山,年二十四。長媳:蘇小音,年十六,原籍江南道浣花州。次子:陳小河,年二十二。次媳:蘇小清,年十六,原籍江南道浣花州……”
筆尖摩擦紙面的沙沙聲,在安靜的廊下格外清晰。蘇小音看着那一個個墨字落下,心中涌起一股難以言喻的滋味。從今起,她們不再是漂泊無依的流民蘇氏姐妹,而是南山村陳家的媳婦蘇氏。父母留下的姓氏之前,冠上了夫家的稱謂。,就這樣以另一種方式,被釘在了這片遙遠的、燥的西北土地上。
“好了。”老書吏擱下筆,吹了吹未的墨跡,將戶籍帖遞給旁邊一個年輕些的書吏用印。鮮紅的縣衙戶房大印“啪”地一聲蓋下,塵埃落定。
“這是你們的戶籍帖副本,由陳家保管,正本留衙存檔。”老書吏將一張薄薄的、蓋着紅印的紙遞給蘇小音,又從抽屜裏取出一個半舊的藍色粗布小袋子,掂了掂,放在桌上,“按縣尊大人體恤流離失所、婚配安家者之令,凡落戶女子,由官媒作保成婚,可得官府資助嫁妝——銅錢五十文。望爾等安分守己,勤勉持家,早開枝散葉,穩固地方。”
五十文。
小布袋子輕飄飄的,裏面的銅錢碰撞發出輕微卻清晰的響聲。蘇小音伸出雙手,鄭重地接過那張輕飄飄卻重若千鈞的戶籍紙,和那袋同樣輕飄飄卻代表着官方認可與新開始的五十文錢。指尖觸到粗糙的布面和冰涼的銅錢,她的眼眶忽然有些發熱。
這不是聘禮,不是娘家的陪嫁,甚至不夠買一身像樣的粗布衣裳。但這五十文,是她們在這世上,除了彼此和那包繡樣絲線外,獲得的第一筆、也是唯一一筆“資產”。它來自這個接納了她們、卻也給了她們嚴苛條件的官府,象征着她們被納入秩序,獲得了最基本的、生存下去的“憑證”。
“謝……謝大人。”蘇小音聲音微哽,拉着妹妹深深福禮。
“去吧。三後是吉,陳家會來接親。雖一切從簡,但該有的禮數,莫要失了。”老書吏揮揮手,不再多言。
走出縣衙側門,午後的陽光有些刺眼。蘇小清捏着姐姐的袖子,小聲問:“姐,我們……這就算嫁了?”
蘇小音將戶籍紙仔細折好,連同那五十文錢,塞進貼身的衣袋裏,感受着那份微薄卻實在的暖意。她望着縣城街道上稀疏的行人,和遠處隱約可見的南山輪廓,輕輕點頭:“嗯,算是有個地方,能真正放下了。”
三後,天未亮,窩棚區還沉浸在黎明前的晦暗與清冷中。陳家來接親的人就到了。
沒有花轎,沒有鼓樂,甚至沒有像樣的迎親隊伍。只有陳父趕着家裏那輛運糧的板車,陳小河跟在車旁,陳大山因腿腳不便,留在家裏張羅。板車上鋪了一層淨的稻草,又墊了條半舊的粗麻布。
王官媒也來了,依舊是一身暗紅,算是全了禮數,做個見證。
姐妹倆早已收拾停當。依舊是那身改過的舊衣,頭發用唯一的木簪勉強綰起。臉上淨淨,雖無脂粉,卻因近能吃上稍微稠一點的粥,氣色好了些許,露出原本清麗的眉眼。她們唯一的行李,就是那個小小的包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