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懷中的泥人,帶着早已冷卻的溫度,靜靜地貼在他的心口。
這一刻,顧晏之忽然無比清晰地意識到,他失去的,究竟是什麼。
不是一個逆來順受的妻子,不是一個可以隨意忽視的存在。
而是一個,在所有人都輕視他、嘲笑他是紈絝子弟時,依然默默爲他縫制披風、精打細算持家、甚至偷偷藏着一對泥人期盼與他分享的真心人。
可惜,明白得太晚了。
顧晏之將泥人仔細收好,整理了一下衣袍,向母親的院子走去。腳步沉穩,眼神卻比這秋夜更冷。
有些賬,是時候開始清算了。
顧夫人的院子燈火通明,與主院的清冷形成鮮明對比。還未進門,就聽得裏面傳來陣陣說笑聲,夾雜着少女清脆的嗓音。顧晏之腳步微頓,眼中閃過一絲厭煩。
“將軍到了。”門口的小丫鬟高聲通傳,裏面的笑聲戛然而止。
顧晏之邁步進門,只見母親端坐上位,下手坐着一位衣着華麗的少女,正是兵部尚書之女趙靈兒。見他進來,趙靈兒忙起身行禮,眼波流轉間帶着幾分羞澀和探究。
“晏之來了,”顧夫人笑着招手,仿佛七前的靈堂事件從未發生,“快來看看,靈兒特地帶來了趙尚書府的桂花糕,說是你最愛吃的。”
顧晏之目光掃過桌上精致的點心,又落在趙靈兒精心打扮的容顏上,心中一陣惡心。小碗屍骨未寒,這些人就已經迫不及待地要爲他物色“新婦”了。
他面無表情地行禮:“母親。”
顧夫人見他依舊一身素服,白發也未遮掩,眉頭微蹙,但很快又展顏笑道:“我兒守孝七,辛苦了。靈兒聽聞你悲痛過度,特地前來探望。”
趙靈兒適時地上前一步,柔聲道:“顧將軍節哀。夫人...去得突然,還望將軍保重身體。”她說着,目光在他雪白的頭發上停留片刻,露出恰到好處的疼惜。
顧晏之冷冷地看着她表演,忽然想起福伯的話,小碗臨終那,這位趙小姐也在靈堂,還說小碗“福薄,受不起將軍府的富貴”。
“趙小姐有心了。”顧晏之的聲音沒有一絲溫度,“只是內人新喪,府中不便待客,還請回吧。”
趙靈兒臉色一白,求助地看向顧夫人。
顧夫人忙打圓場:“晏之,靈兒也是一片好意。況且趙尚書前還在皇上面前誇贊你年輕有爲,前途不可限量...”
“母親,”顧晏之打斷她,目光如刀,“小碗才去了七,您就迫不及待要爲我物色新人了嗎?”
顧夫人被他當衆頂撞,面子掛不住,沉下臉來:“你這是說的什麼話!靈兒是客,你這是什麼態度!”她頓了頓,壓低聲音,“不過是個農女,難道還要你爲她守一輩子不成?”
“農女”二字如同導火索,瞬間點燃了顧晏之壓抑已久的怒火。
“農女?”他上前一步,視着母親,“母親可知道,這位‘農女’在時,是如何持家的?”
顧夫人被他眼中的戾氣嚇到,強自鎮定:“持家?她一個鄉下丫頭,懂得什麼持家?不過是你父親非要你娶她,要不是當年你非她不娶,否則...”
“否則什麼?”顧晏之冷笑,“否則您早就爲我聘了高門貴女,比如眼前的趙小姐,是嗎?”
趙靈兒聽到這話,臉上閃過一絲喜色,卻被顧晏之接下來的話打入冰窖。
“可惜,”顧晏之的目光掃過趙靈兒,如同看一件死物,“我顧晏之的妻子,只有林小碗一人。從前是,現在是,以後也是。”
“你!”顧夫人氣得渾身發抖,“你這個不孝子!你要爲了一個死人,忤逆母親嗎?”
“死人?”顧晏之忽然笑了,那笑容冰冷而悲涼,“在母親眼中,小碗就只是一個‘死人’?那您可知道,她活着的時候,過的是什麼子?”
他從懷中取出那對泥人,重重地放在桌上:“母親可認得這個?”
顧夫人瞥了一眼粗糙的泥人,嫌惡地皺眉:“這是什麼醃臢東西,也配放在我這裏!”
“這是您口中的‘農女’,偷偷藏在床下暗格中的寶貝。”顧晏之的聲音帶着壓抑的顫抖,“她連買一對泥人,都要藏着掖着,生怕被人笑話。母親可知爲什麼?”
顧夫人別過臉去:“我怎知她那些小家子氣的心思!”
“因爲她每月只有二十兩例銀!”顧晏之猛地提高聲音,“二十兩,在國公府,夠做什麼?連母親院裏的大丫鬟都不如!”
顧夫人被他吼得一愣,隨即怒道:“你這是在怪我苛待她了?我那是爲她好!她一個寒門出來的,若是太過奢靡,豈不是讓人笑話我們顧家不會教養媳婦!”
“好一個爲她好!”顧晏之拿起那對泥人,“那母親告訴我,爲何她連一件像樣的首飾都沒有?爲何她的衣櫃空得能跑老鼠?爲何她臨終時穿的,還是三年前的舊衣!”
一連串的質問,讓顧夫人啞口無言。趙靈兒見狀,忙柔聲勸道:“將軍息怒,老太太也是...”
“趙小姐,”顧晏之冷冷打斷她,“這是顧某的家事,不勞外人手。”
趙靈兒臉色煞白,泫然欲泣地看向顧夫人。
顧夫人見狀,更是怒火中燒:“好啊,你現在是翅膀硬了,連母親的話都聽不進去了!我告訴你,靈兒是我請來的客人,你休得無禮!”
“客人?”顧晏之目光如冰,“若是客人,就該知道分寸。內人新喪,正經客人誰會在這個時候上門?”
他轉向趙靈兒,一字一句道:“趙小姐,請回吧。後也請不必再來。顧府喪期,不接待外客。”
趙靈兒何時受過這等羞辱,眼淚瞬間滑落,掩面跑了出去。
“你!你這個逆子!”顧夫人氣得渾身發抖,指着顧晏之罵道,“我真是白生養你了!爲了一個死人,你連母親都不要了!”
“母親口口聲聲說她是死人,”顧晏之上前一步,視着母親,“可在我心裏,她比許多活人更鮮活。至少,她不會在別人屍骨未寒時,就忙着給自己的兒子拉皮條!”
“放肆!”顧夫人猛地站起身,一巴掌扇在顧晏之臉上。